是大。

江城雪又贏一局。

金嶼軒這回倒沒有像前幾場那么氣急敗壞，興許認定如今是公平游戲，哪怕輸也是輸在點兒背，手氣差。倘若僅憑這就大發(fā)雷霆，顯得他輸不起似的。

對局很快進入下一輪。

和第一把差不多的局勢，留給江城雪差不多的選擇。這在賭局中悉數(shù)平常，而意料之外的是，她再次對上了少年郎相同的寬慰眼神。

就這般在耐人尋味之間，連勝三把。

一切都太過順利。

順利到讓她不由心生狐疑，細細琢磨起來。

江城雪看人的直覺一向還算準(zhǔn)，雖然她與這位少年只有短暫兩面之緣，但不難瞧出，他與終日沉溺在逍遙閣中揮霍金銀，追求虛無極樂的賭徒們截然不同。

不僅是他的衣著裝束，更昭然的，在于少年小將軍那尚顯青澀的眉宇間透著浩然正氣。還有他烏黑的眼瞳，不摻雜絲毫混沌渾濁，饒有滿桌金燦輝煌的籌碼，也無法腐蝕他眸光干凈。

既有不與世俗同流的松竹傲骨，不屈衛(wèi)國公府淫威押解柳初新入大獄。那么是否，他也不懼榮國公府權(quán)勢，瞧不慣金嶼軒買賣人命的行徑，因此暗中相助于她。

江城雪越深思越覺得這條邏輯成立。

但她還想要驗證一番，思及柳初新提到的玩法規(guī)則，如果有人押同采，不論輸贏如何，籌碼都自動翻倍。如若料想不錯，恰好能速戰(zhàn)速決。

對面金嶼軒輸?shù)眯臒┮鈦y，往嘴里塞了大把五石散，越發(fā)渾身燥熱。里衫的衣襟也被他扯開，一副袒胸露乳的癲狂模樣，卻自稱名士風(fēng)流。

江城雪冷蔑掃過，與此同時，手中的銅牌也被她拋出。

鐺鐺兩聲清響后，落在空無其余籌碼的“同采”區(qū)內(nèi)。

周圍響起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同采的概率有多微渺，眾伙兒心知肚明。金嶼軒也瞪大眼睛，嘴里還沒咽下去的五石散都猛然嗆了一下，似是沒想到她居然玩得這么大。

不過震驚僅僅片刻，他隨即便發(fā)笑出聲。

籌碼翻倍好呀！

壓同采幾近于穩(wěn)輸，江城雪輸?shù)枚啵A得就多。送上門來的錢，他笑納了。

不同于金嶼軒的幸災(zāi)樂禍，江城雪唇角也蕩漾著一抹輕淺弧度，泛到眉梢處。

她悠然盯著少年郎，那笑猶如煙波三月里的一絲春雨，拂過杏眼桃腮柳葉眉，飄過逍遙閣喧囂嘈雜，柔和地墜在少年心尖。

無端勾得人喉嚨癢癢的。

眼神仿佛會說話，追著問：能讓我安心嗎。

——現(xiàn)在籌碼翻倍了，你還能讓我安心嗎。

江城雪看見少年凸起的喉結(jié)滾了滾，遮蓋住骰子的骰盅隨即徐徐揭開……

是同采。

四下沸沸揚揚，可除了自己的心跳，江城雪好似其余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心口砰砰跳得厲害，分不清這一聲如雷似鼓，是贏下了整場賭局的歡騰雀躍，還是少年回望來的別有深意的眸光。

——瞧吧，我讓你安心了。

直到金嶼軒怒極掀了手側(cè)的茶盞與果盤，碎瓷片四下飛濺，不慎劃傷了些許看客的臉頰，驚起幾道吃痛驚呼，江城雪才慢半拍回神。

她沉著嗓音開口：“金郎君尚未履行賭約，這就準(zhǔn)備走了嗎？”

金嶼軒當(dāng)然準(zhǔn)備甩袖子走人。

至于勞子賭約？簡直可笑至極。

他乃榮國公府的嫡郎君，將來的國公世子，什么人敢踩到他頭上，教他做事。別說只是個小姑娘，就算是柳初新搬起架勢也頂多算跟他平起平坐，沒那個能耐。

他被僮仆簇擁著就想賴賬離開。

但這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哪肯讓他開溜。

其中不乏金嶼軒的酒肉朋友，或家中父兄在榮國公手底下做事的，紛紛看他眼色行事。那些人確實如金嶼軒所想，礙于他的身份，不敢當(dāng)面使他難堪。可這一廳賭坊里，更多的還要屬八方而來的好賭之徒。

這些人和金嶼軒無甚利益牽扯，不怕事，更有膽，平素最喜湊熱鬧。

起初想看江城雪以卵擊石的笑話，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小螻蟻其實是深藏不露的老手，于是反過來看金嶼軒陰溝里翻船的鬧劇。好不容易等到最精彩的部分，他們愣是堵住了金嶼軒的去路。

柳初新伺機抓住金嶼軒的手臂，憑著蠻力把人拽了回來。

江城雪雙手交疊拖著下巴，想了想續(xù)道：“我記得這場賭局開始之前，金郎君命身邊僮仆寫下過一份賣身契。如今，也該是時候拿出來了。”

柳初新便又旋即拽過僮仆的衣領(lǐng)。

他現(xiàn)在對江城雪佩服得五體投地，江城雪說什么，他就做什么，扯開那僮仆的前襟扒拉了幾下，翻找出契約。

自負如金嶼軒，上頭寫的買方是他自己之名，賣方后面的位置則被空著，應(yīng)是準(zhǔn)備填江城雪的名字。

好在柳初新的腦子在讀書以外的領(lǐng)域慣常活絡(luò)，當(dāng)即用毛筆在買字上方添加士字頭，變成賣字。再把賣字上方的士字頭涂抹劃除，成為買字。

皇室公主的閨名自是不敢落墨的，遂咬著筆桿寫了二公主三個字，又攥著金嶼軒的手逼他畫押。

金嶼軒眉頭皺得能擰死好幾只蒼蠅，使出渾身力氣掙扎。沒兩下，頭頂發(fā)冠就歪了，散下幾綹亂發(fā)狼狽地糊在面頰上。束在腦后的頭發(fā)則被柳初新揪著，往前用力一壓，整張臉直懟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