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湖心猛地晃動,很快又趨于平穩(wěn)。
寧長久與趙襄兒相對而坐,白衣白裙相照,似粉墻縈雪。
寧長久手中所持的,是一柄價值不菲的新劍,劍鞘用加漆的黑檀木裹白蚺皮而成,圓鱗素白的鞘上飾著銅片,亮銅之處微微做舊,明暗交接著光澤。
寧長久的手握上劍柄的一瞬,蚺皮劍鞘中的鐵劍似活了過來,它在鞘中振鳴不定,好似是一條真正的白蛇正掙動著身體,想要褪去這古舊的外皮,換上鋒銳噬人的嶄新鱗甲。少年的眉目在劍氣騰起的那一刻斂去了笑,他的黑發(fā)被湖風(fēng)吹起,也似鞘中跳動的狂蛇。
拔劍的動作已起,吞口處,劍光亮了起來,但劍與鞘依舊嚴(yán)絲合縫,仿佛這拔劍的動作只是一種錯覺。
趙襄兒沒有去看他拔劍的手,她輕輕捋去了紅傘上包裹的綢布,一手輕輕地搭著傘面,一手握著傘柄,她的眉眼悠然,不沾神色,卻蘊(yùn)著神采。
此刻湖上風(fēng)來,她好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即將撐開如花的紅傘,擋著暮秋涼風(fēng)或是隨時會落下的雨。
湖中錦鯉吻水而走。
漣漪破碎、散開。
兩人依舊坐著,他們的中間,是一片狼藉的秋鱸魚和紅姜鱔絲和半壺未喝完的酒。
寧長久的動作似一直在抽劍,只是那劍始終沒有離鞘,就像是一輛在原地不停行駛的馬車,車輪轉(zhuǎn)了上千轉(zhuǎn),車卻一寸未前。
趙襄兒亦是如此,她的動作給人一種隨時都要將傘撐開的錯覺,但不知是不是雨還未落下的緣故,那撐傘的動作綿綿不絕,傘卻始終靜止著。
他們都在等對方先拔劍。
修道者的劍道之爭不同于江湖俠客,綠林俠客的劍多爭一個快字,但修道者正面對決則要先爭一勢。他們都在鞘中養(yǎng)著勢,此刻的風(fēng)平浪靜不過是假象,洶涌的暗流已在不經(jīng)意間涌動起來。
“這三年,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趙襄兒抬起頭,看著他握著劍柄的手,道:“可惜你的劍不夠好。”
寧長久目光緩緩掠過自己的劍鞘,也道:“當(dāng)年你若是有這般境界,我們何至于被白夫人攆著逃往一路。”
趙襄兒道:“你忽然提起此事是想讓我分心?呵,最初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不曾想這般無恥。”
寧長久微笑道:“我沒想過讓你分心,倒是我自己先分了神。”
趙襄兒道:“與人對敵時片刻不得分神。”
寧長久道:“我來是赴約而不是報仇,哪有對敵一說?”
趙襄兒看著那碟漸冷的鱔絲湯,說道:“我可不會心慈手軟。”
老漁夫聽著他們的對話,一臉茫然。在他們初初拔劍之時,老漁夫的心神便被懾住了,如鯁在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直到此刻少女話音落下,他才覺得船又晃了。
寧長久握緊了劍柄,趙襄兒擰轉(zhuǎn)過傘柄。
數(shù)千鈞的劍意憑空而生,壓得船頭下沉,但這些劍意更多地落在了湖面上,湖水被劍意壓迫著抬起,反而將船拱高了。這艘小小的漁舟像是躍起于江面的鯉魚,在老漁夫扯著嗓子的驚呼聲里,漁舟墜回湖面,不停晃動,高高濺起的水花像是一場灑下的雨。
老漁夫驚魂未定,他摸了摸濺在臉上的冰涼湖水,定睛之后,發(fā)現(xiàn)漁舟上已沒有那對新婚夫妻的蹤影了。
而船落下的那一瞬,湖面上轉(zhuǎn)眼間暗了。
并非是天氣陰了,而是所有的光都被湖面上忽然亮起的劍虹奪去,匯聚到了中央,那是兩道相互糾纏而出的劍虹,帶著白熾色的光,如湖水中騰起的蛟龍,同時,四散開的劍意化作了數(shù)十道筆直的線,裂開水面,推動著浪潮向外延伸。
漁舟在劍氣裂湖的水波中打了個轉(zhuǎn),卻奇跡般地毫發(fā)無傷。
寧長久依舊沒有拔劍,趙襄兒也是如此,他們向前爆發(fā)的劍氣不過是心神所繪,再以紫庭之境引動異象,奪光而斬,好似兩道純凈的半月劍弧。
天空剎那的暗色讓湖周圍的人群慌亂了起來,勒馬聲,尖叫聲匯成了一片,閣樓之中的琴聲也猛地喑啞,紛紛向著窗外撲去。
“天狗吃月了?”
“不像……湖!湖上好像有人?”
“怎么可能啊?”
湖面上,寧長久與趙襄兒的身影高高躍起,他們皆是登堂入室的紫庭境,已然有凌虛踏空之能。他們默契躍起之后,保持著同一個高度,然后幾乎同時伸手,切入懷中,向著對方的劍柄抓去。
兩人的小臂撞在一起,骨骼震動如金石相擊,他們似絲毫不覺痛意,反手抓住了彼此的小臂,用力之間,他們的身影飛速地拉近,隨時要撞到一起。
電光火石的剎那里,他們又同時變招,寧長久握劍的手忽然松開,并指為劍,指尖含著靈犀般的光,快而筆直地點(diǎn)向趙襄兒胸口的大穴。
趙襄兒沒有絲毫防守之意,一拳遞出,看似毫無花哨,而若細(xì)看之時,那拳尖上懸著一滴湖水,湖水中流光溢彩,似蘊(yùn)含著一個虛幻的世界。
這是一拳,也是一個虛幻的世界。
劍指與拳交錯而過,劍指點(diǎn)上了趙襄兒的皮膚,卻未觸實(shí)質(zhì),如泥劍沉海,轉(zhuǎn)眼不見蹤影。而趙襄兒白暫的拳頭打上他的胸口,激起了他護(hù)體的修羅神錄,一道道金芒在白衣下亮起,猶若錯綜復(fù)雜的經(jīng)脈。便是這半部神錄,抵消了這一拳大部分的力道,只是拳勁依舊在體內(nèi)不停炸開。
第一次交鋒之后,寧長久受傷更重一些,卻一聲不吭,猛地抽回手指,斜刺向她腰間的穴,但這個動作亦是假動作,他要逼趙襄兒回防,趁機(jī)拔出她的劍。
趙襄兒不上當(dāng),她反而在寸許之間又砸出了一拳,原本迎面而來的狂風(fēng),隨著她這一拳截打而出,竟都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吹得寧長久墨發(fā)后揚(yáng)。這一拳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上了寧長久身體之后,她化拳為掌,向下一探,同樣一把抓住了他的劍柄。
他們不像是在較量,更像是在賭氣,仿佛誰的劍第一個拔出就算是輸了。
他們握住了彼此的劍鞘,猛然拔劍。
此刻,他們與其說是拔劍,不如說是搬山,在握住彼此劍鞘的那刻,他們手中所有的經(jīng)脈都自肌膚下爆起,靈氣激蕩出的狂流如游走周身的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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