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里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后,像是從那里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臟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只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肉。她驀然回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
陳硝子!羽林郎們欲要救援同僚,卻苦于手上沒有弓箭,只得頓足呼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后,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精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么。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舍棄了濯纓,又怎么不能舍棄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仿佛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間,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里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只要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座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于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里,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剎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涌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毛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挽結遮掩的滿頭烏發,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發的錦繡幞巾,長發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發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那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逼視,眩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嘩驚艷、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云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著他。
她那總是與憂慮、畏懼無緣的臉容,此時卻帶有某種奇異的表情。那表情,他無從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樓,又像孩子在盂蘭盆節的河川邊追逐河燈。像一切遙不可及的幻象,渴望著,卻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著的一絲震顫,一點點擴大、勾起,幾欲潰散,卻又終于艱難地拼湊起來,成為一個凄涼的微笑。那微笑著的面龐上,兩行淚毫無預兆地劃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氣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設陷,步步為營。只要你想,不論多么為難,我總會為你辦到。她的眼睛如是說道。
他終于沒有回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間浮起欣慰而悲涼的神色。
周遭喧雜人聲漸漸止息,五色旌旗冠蓋兩側退散,從人群中讓出一道通路,有人控著馬悠閑地向她走來。那人服色內外皆是高貴的黑,箭袖與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線緙九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飛揚,與昶王極為相似,神情雖也倦懶,唇角輕勾著的笑意卻令人膽寒。
呵,是你。醇清優美的嗓音,較往日少了些不耐與倦怠,多了一股玩賞的興味。海市認出了那個聲音永遠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離開了馬鞍。原來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將她整個人輕輕巧巧從馬上拉了過來,安放在自己身前,順手拋棄了海市身上的銀狐裘,將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絨毛柔細豐厚,烏緞子般的裘面中隱著均勻白色針毛,俗語所說的墨里藏針,得風愈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偶爾沾上的雪珠,也自會瞬間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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