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蕙抬起頭,看到高高木架上盛開著各色指甲花的鐵網吊籃,稀疏有致地隨風微微搖擺。在加州初夏明艷的陽光下,它們橫陣縱行地一路掛到露臺深處,將灰藍色的空間染出點點明艷,再映到明凈的玻璃臺面,變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讓她本來忐忑的心境安靜下來。
立蕙看看手表,提前了近二十分鐘到達,這在她是少有的。她從公司裏直接過來,因為不知道這個會面需要多長時間,下午特地告了兩小時的假。
闊大的硬木露臺有臺階直通海灣邊淺淺的沙灘。沿著海灣微微曲折的岸線,拐過一叢高大的桉樹林,有個闊大的高爾夫球場。在這工作日的近午時分,碧草如茵的球場上只有些零星人影,讓四周的景致顯出奇異而富足的空闊。遠遠的,可以看到舊金山國際機場的跑道。造型各異、大小不一的各種飛機在前方海灣水面低空掠過,它們給人的感覺是如此貼近,好像連機身上那些彩漆邊界的交融都能看得清楚真切,卻聽不到它們的轟鳴,帶出一種隱約的超現實感。另一側,是圣馬刁海灣大橋細長的身影。這條舊金山海灣裏最長的橋毫無造型感,卻如一條細柔的白線,將海天的混沌隔出了層次,使周圍的風景生動起來。
這是葉阿姨挑選的見面地點:州立灣景公園深處安靜卻頗有情調的“水沿”西餐廳。立蕙在電話裏聽到葉阿姨這個提議時,很有些意外。她平日裏跟其他華人長輩約會吃飯,他們的首選通常會是熱鬧的中餐館。當然,這個公園風景自然而優美,又離繁忙的101號高速公路不遠,出入很方便。穿過繁雜的街區,在樹影剪出的天際線外,突然就是海闊天高。
葉阿姨如果在灣區住了很久,知道這個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電話裏說她要自己開車過來,著實讓立蕙感到相當意外。立蕙住在南灣,只在多年前參加硅谷華人工程師聯誼會的夏天燒烤活動時到過這裏一次。在電話裏聽到公園的名字時,立蕙的視線有短暫的模糊,一片灰藍的水霧漫過來,她看到自己赤著腳,牽著智健的手。她趕緊搖搖頭,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亞哥的拉霍亞海灘。正是在那個著名海灘上和智健一起走過無數次長路之后,她第一次將自己的身世之謎向這世上的另一人剖開,又由智健憐惜地縫合成了兩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葉阿姨如今的樣子。她其實更記不清葉阿姨當年的模樣。錦芯媽媽留給立蕙的印象比錦芯奶奶淡薄得多。在錦芯母親那天來電話之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錦芯的媽媽是叫“葉阿姨”。她模糊記得葉阿姨早年在南寧東郊長堽嶺的師院教英文,每周才回到西郊的家裏一趟。立蕙對葉阿姨最深的印象,是葉阿姨總是騎著一輛那年代裏罕見的深黑色“藍翎”牌女式自行車。在立蕙的記憶裏,那輛坤車很大很長,車頭和手把彎彎翹起。車子是軟閘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膠皮裏的閘線穿繞在鋼桿鋼絲間,在車前方交錯處匯出夸張的兩股,然后結束在手把上。那輛車子還有個很大的黑色包鏈,像一把琵琶,橫插在兩個輪子之間。車輪轉動時,輪轂裏那些總是擦得锃亮的不銹鋼條變動著時疏時密的銀弧,讓人似乎能聽到那把黑琵琶的鳴響。
立蕙記得葉阿姨大概是因個子不高,便將座凳調得很低,看起來雙臂總是曲著高高地搭在前方,那雙手好像是舉過了肩似的,姿勢有些怪異,卻讓人感覺她很愜意。記憶裏葉阿姨總是穿素凈色的衣服,灰白藍黑,似乎連小格子的都沒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輛造型特異的“藍翎”車子渾然一體。葉阿姨還總是戴一頂銳三角形的闊大的竹斗笠。那斗笠的遮陽效果非常好,邊緣齊耳的帽檐在陽光裏截出一圈闊大的陰涼,將人的臉深深地藏入。它們多半是從中越邊境的城鎮流通過來的,很受南寧城裏年輕女子喜歡。她們用艷色的寬尼龍紗做帽帶,系在脖子下,很有異國風情。特別是立蕙她們所在的遠郊的農科院裏,女科研人員出門或下田總是戴頂軟塌塌的草帽,葉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無飾物,看起來還是很特別。
立蕙記得,后來有一陣就經常能在農科院的馬路上見到葉阿姨了。錦芯媽媽的自行車和越南帽的特別,讓小女生們會偶爾議論起來。立蕙從她們口中得知葉阿姨調到了西郊的民族學院,好像說不教書了,只在教務處工作。小女生們又嘰嘰喳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錦芯的媽媽是北方人,似乎是北師大畢業的。”聽家裏大人說,當年抗戰勝利后,還是小女孩的錦芯媽媽隨在西南聯大教書的父親從云南一路出來回返北方,在桂林借讀初中時遇到了錦芯的爸爸。她后來回到北方,兩人一直通信。錦芯的媽媽大學畢業后,自己要求分到廣西,就為了嫁給錦芯的爸爸。
小女生們那時還不會用“愛情”這樣的詞匯,只是將從大人口中零星聽來的這些事情當傳奇講來消遣。有一次,她們在班裏的學習委員蘭玲家裏小組學習,又聊到錦芯媽媽是英文老師,難怪派頭很不一樣。說到最后,她們又說,錦芯的媽媽從不跟人打招呼的,跟鄰居也不講話,講不清是清高還是脾性古怪。這樣一講,大家似乎覺得高年級明星學生錦芯的那身傲氣有了解釋。原來在裏間的蘭玲媽媽這時掀了門簾出來,手裏提著個布包,急忙間用只小木梳梳理著短發,一邊說:“錦芯的媽媽當年在北師大是學俄語的。她跟何叔叔剛結婚那時,我聽過她用俄語給大家背《靜靜的頓河》,背著背著,眼裏都是淚。唉!”——蘭玲媽媽跳躍的語句,小女孩們恐怕也就聽懂個五六分,但那一聲低悶的嘆息,一下讓她們都靜下了。立蕙屏住氣,看到蘭玲媽媽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顧著搖搖頭,嘆了一句:“唉,這就是生活了!”說完擱下木梳,徑自出了門。立蕙清楚地接到了木梳擊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聲“啪”的輕響。她微低下頭,看到蘭玲媽媽蹬著壓有粗糙喇叭花形的黑色塑膠涼鞋的雙腳從身邊跨過。立蕙不能肯定蘭玲媽媽看過來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還是“感到”的,一陣心驚。
在立蕙的記憶裏,自己開始躲避何叔叔之后,葉阿姨好像也突然消失了。現在想來,她那時除了上學就不愿出門了,碰不到本來就難得一遇的葉阿姨,倒也正常。
現在她在等那個戴過越南斗笠、騎過深黑“藍翎”自行車,最早最早,遠在她還沒出生前,眼含淚水為朋友們用俄語背誦過《靜靜的頓河》的何叔叔的妻子、錦芯的母親。立蕙感到緊張,更要緊的是,葉阿姨在電話裏避開了她對何叔叔近況的追問。“我們見面再細談。”——葉阿姨重覆了兩次,就是沒有松口。立蕙生出隱隱的焦慮。何叔叔應該比生于1940年的母親大些,七十多歲的老人,身體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父親就是七十五歲那年開始失憶的。再不就是中風或更嚴重的病癥的后遺癥了?這個想法冒出來,讓她在木桌上輕敲了兩下——這是西人的習慣,走嘴說了不吉利的話,敲敲木頭沖掉它。她再一想,無論是什么情況,葉阿姨沒有提到何叔叔會出現,這真讓人不安。另外,會不會是最壞的可能——何叔叔已經離開人世?剛才在公司停車場準備起動車子時,這個深黑的問號跳出來,讓立蕙搭到方向盤上的手停住了。她從后視鏡裏看到自己的臉色讓身上那件鐵灰色真絲短袖衫反襯得更蒼白了,她竟穿了這么深色的衣服,果然是要去見記憶中總是一身素凈的葉阿姨了。
立蕙搖搖頭。生活一直是善待她的,而且會一直善待她的,這是她的信念。她在這個早晨還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給她的玉鐲。這些年來,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環,在晨光裏牢牢地圈在她細細的手腕上,細微的佛雕紋線若隱若現,讓立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侍應生端來立蕙點的冰茶。她道過謝,往裏面擠檸檬汁,再加些蜂蜜,剛拿起勺子要攪拌,一抬眼,看到侍應生領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華裔女士走到餐廳通向露臺的門邊站下,朝自己這個方向比畫著。立蕙立刻起身,迎上前去。“是葉阿姨吧?”立蕙聽到自己的聲音撞到頭頂花籃上,又彈回來,尾音揚起。葉阿姨走過來,遠遠朝她伸出手來,微微地笑著,看上去竟有點兒羞澀。立蕙急步上前握住葉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卻帶著暖熱的體溫,讓立蕙有些意外。
葉阿姨握著立蕙的手搖了搖:“是立蕙對吧?哎呀,你都這么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你都這么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歲,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說:“是我啊,葉阿姨。見到你真高興啊!這邊請這邊請。”一邊拉著葉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葉阿姨松開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著立蕙,說:“你還是這樣苗條,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立蕙眨眨眼,接不上話來。葉阿姨將這話說得這么自然,聽起來親密得好似葉阿姨當年就住在隔壁,看著自己長大的一樣。“哎,你這接的是你媽媽的身形。”——葉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本來正要笑,聽到葉阿姨提起母親,一下就有些不自在,趕緊說:“葉阿姨真會夸人啊!錦芯當年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老師常說:‘看人家錦芯,站有站相’。”——忽然看到葉阿姨臉色凝住了,有點走神。
立蕙趕緊上前拉開椅子,一邊扶著葉阿姨坐下,一邊說:“葉阿姨,我真是佩服你,能自己開車,還能跑高速公路。”葉阿姨笑著擺擺手說:“嗨,我考了八次路試才拿到執照的啊。”立蕙張了張嘴,葉阿姨馬上說:“不過還是很值得。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能獨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國定居的原因,跟他們感覺離開女兒無法獨立、又怕拖累女兒有很大關系,輕嘆了一口氣,說:“葉阿姨你還是不一樣的,你的英文又好。”葉阿姨說:“剛開始也難的,電臺一開,根本聽不懂,發現還不是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那么簡單,是自己基本沒有語感,急死人。哎,都過去了。謝謝你提醒了我經常忘記的一點:比起很多同齡的中國老人,我真是幸運的。”立蕙感覺到葉阿姨思維的跳躍,卻一時無法確定語氣中的內在關聯,就沒接話,轉頭去給葉阿姨叫熱茶。
葉阿姨比立蕙記憶中的樣子矮了,身架骨也縮了一圈似的,腰板卻很挺直。燙成大波紋的齊耳短發幾近全白,梳理得紋絲不亂,在前額處卻忽然有幾抹灰白,隨著波形彎曲有致,竟似挑染的效果,帶出幾分時尚感。葉阿姨面頰和眼角的皺紋看上去密集卻不很深,皮膚談不上有光澤,有些淺淡的斑點,臉上的毛孔也是細密的,給人的感覺是老了,卻并未松塌。立蕙過去從不曾如此近地看過葉阿姨,這下才肯定了自己過去的猜想:錦芯確實是更像母親的。葉阿姨的嘴唇如今雖有些癟下來,但還讓人能看出錦芯那棱角分明的寬闊雙唇的來處,它們跟葉阿姨的幾乎一樣,在嘴角微微向上彎翹。立蕙註意到葉阿姨抹了無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過,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瞼打成兩條深褶,順著眼睛的形狀延到眼角,折出長長的尾線,但眼睛卻很亮。跟立蕙一襲深灰的暗調成對比的是,葉阿姨上身是一件純白的尖領棉布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淺紫色薄棉的開襟針織外套。下身一條熨得很平整的沙色的布褲子,一雙淺棕色的白色膠底布鞋。跟那一頭淺白的發色配起來,通體干凈素潔——這點跟立蕙記憶中的葉阿姨一致。
侍應生走過來,問是不是再要多點時間考慮怎么點菜。立蕙將菜單遞給葉阿姨,說:“我第一次到這兒來呢,葉阿姨您推薦吧。”葉阿姨接過菜單放下,說:“我就要一盤他們的意大利雞肉面吧。你可以試試他們的串烤三文魚,分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別好。”“太好了,就聽你的。”立蕙說著,也合上了菜單。立蕙看到葉阿姨擱在墨綠色菜單上瘦削蒼白的手,上面有好些深淡不一的斑點。
葉阿姨微微前傾了身子,說:“哦,我先得說明一下,今天我請客。”立蕙馬上搖頭:“我——”葉阿姨擺著手,說:“打住!我是長輩,這第一餐該是我來請的,其實最好是請你到家裏來,我親手給你做頓飯,但現在暫時做不了——”“葉阿姨——”立蕙打斷她,又說,“我是晚輩,孝敬您是應該的。”葉阿姨的手按到菜單上,壓了聲說:“聽話,立蕙!就當我是代何叔叔請你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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