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兼顧安全駕駛和哄太太，池遂寧干脆停在了路邊的觀景臺。

景還是剛才的景，但兩個人看和四個人看，總歸有些不同。日漸西斜，夕山的顏色從蒼翠轉(zhuǎn)為靛青，山脈綿延不絕，讓人覺得自己的悲歡渺如一粟。

姚牧羊懷孕后總是愛哭，本以為是孕激素的作用，可現(xiàn)在激素退去，還是這么不中用。

她飛快地抹掉臉上的水：“這不是眼淚，是我的臉太嫩，掐出的水。”

這理由太過離奇，池遂寧忍不住伸出拇指和食指，在她臉蛋上掐了一把：“我也試試。”

姚牧羊轉(zhuǎn)臉躲開他的手：“小白菜總掐就不水靈了！”

池遂寧從后座撈過一個保溫杯：“給你澆水，讓我掐一把。”

姚牧羊惱了：“你這個人怎么這么……”

話正要說到刻薄處，忽然意識到他是在逗自己開心，于是剎了車，接過他手中的杯子，噸噸噸一陣猛喝。

池遂寧繼續(xù)逗她：“我記得你以前挺愛哭的。”

剛才可忍，現(xiàn)在萬萬不可忍，她吧嗒一聲合上杯蓋：“胡說，我和人打架腿骨折的時候都沒哭過！”

池遂寧立刻變了臉色：“你怎么這么不知輕重？哪只胳膊，我看看。”

她得意洋洋地聊起裙擺，把腿抬起來，指著自己的脛骨上的英雄痕跡：“縫了八針呢！”

當(dāng)初傷口是在家附近的衛(wèi)生所縫合的，設(shè)施簡陋，醫(yī)術(shù)看運(yùn)氣，她運(yùn)氣向來一般，所以疤痕并不算美觀。多年過去，猙獰的血色褪去了，但仍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印子，扒在雪白的小腿內(nèi)側(cè)，有幾分野。

池遂寧的拇指輕輕撫上去，動作很輕，聲音很沈：“疼嗎？”

十幾年前的傷口，哪裏還會疼，有些癢倒是真的，從手臂上一直癢到心裏面，癢得人心裏發(fā)慌。

直到今日，姚牧羊還是不習(xí)慣被人這樣珍而重之地對待。她啪地一聲按住他的手，禁錮住了他的動作，卻讓他的手掌貼得更緊。

一時間，兩人的呼吸聲蓋過了窗外的風(fēng)聲。

池遂寧干脆就著她的手捏緊了她，又問了一遍：“疼嗎？”

嫩白的腿肉在他手掌中變了形，疤痕被遮蓋住，層層迭迭，成了一個隱秘的秘密。

姚牧羊忘了難過，也忘了生氣，腦子裏想到的，只有大片絢爛的色彩，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

“疼，特別疼。”

那個時候，確實(shí)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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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假的最后一天，姚牧羊精心打了二兩腮紅，來到寸心養(yǎng)老院。

外婆顫著手給她遞糖塊，說是自己從隔壁小軍的婚宴上拿的喜糖，專門留給她的。

姚牧羊把糖握進(jìn)手心，小軍的孫子都上高中了，結(jié)婚是四十年前的事——這糖不是給她的，是給趙小山的。

外婆一臉期待地看著她：“怎么不吃？”

她笑著捂了捂臉：“這幾天牙疼，不敢吃。”

外婆一本正經(jīng)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吃好，懷孕壞牙。”

她垂了頭：“我已經(jīng)沒有在懷孕了。”

外婆看了她一陣，轉(zhuǎn)身摸向身后，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大捧花花綠綠的糖果，笑瞇瞇遞到她眼前：“聽媽媽話，給你吃糖。”

姚牧羊哭笑不得地接過來，不知她怎么攢下的這一堆。

她每次把自己認(rèn)作趙小山，都要念叨不要把孩子生下來，現(xiàn)下終于如了她的愿，竟然開心得像個孩子。

“為什么不讓我生？”這個問題她早就想問，卻覺得問了也沒有意義。這世上沒有人期待她的降生，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外婆摸著她的背，像小時候每次哄她那樣：“你還小，要學(xué)習(xí)，長大了再生。”

這話是說給趙小山的，卻讓姚牧羊紅了眼。她確實(shí)還沒長大。

她學(xué)會了掙錢和生存，但如何愛人，如何柔軟，如何坦然接受別人的愛意，她始終學(xué)不會。也許小貝殼察覺了這些，才不肯出世。

她肩膀抖動，手裏捧的冒尖的糖果險險掉落。

外婆從頂上拿走兩顆：“不能都給，給牧羊留點(diǎn)。”

姚牧羊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她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沒聽外婆叫過自己的名字。

“你……記得她？”

外婆驕傲地笑起來：“打架厲害，像我。”

這話更讓人大跌眼鏡，印象裏她永遠(yuǎn)是溫溫柔柔的，語速又軟又緩，是個大家閨秀。可再問下去，她的記憶顛三倒四，已經(jīng)講不出引以為豪的往事。

姚牧羊心裏后悔，應(yīng)該在她記得的時候，多聽她講一些自己的事。那時她沈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恨意裏，疲于奔命，現(xiàn)在卻無處可聽這些故事了。

她又拿起兩顆糖，塞到枕下：“多給牧羊留幾個。”

手伸進(jìn)去，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個u盤。

“這是什么？”外婆現(xiàn)在連書都讀不了，更不用說電腦。

果然一臉茫然，不知是不知情，還是不記得。

姚牧羊找來護(hù)工詢問，護(hù)工笑道：“老太太的寶貝都在枕下藏著，每回?fù)Q床單枕套，她都緊緊抱在懷裏，誰也不讓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