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急忙回頭去看，見一長相俊朗的華服錦衣青年擠在人群之中，忙邊問邊自發(fā)地讓出一條窄道來，招呼那青年快到前排來站。

青年拱手道，“多謝諸位好意，在下這便卻之不恭了。”說著，便躋身來到前排，意味深長打量著囚車中的人。

昌平君看清此人面貌，登時楞住了，竟是那日在韓宮見到的張良！

他想到這些賤民說的韓王招供之言，下意識升起幾分警惕，此人出現(xiàn)在此，究竟心懷何意？

張良笑了笑，并不拆穿他這惑眾之謊言，反而轉(zhuǎn)身看向民眾，順著這話題，繼續(xù)滔滔不絕道，“當(dāng)年周公旦為鎮(zhèn)撫殷商王公舊臣，便選了南臨洛水、北靠郟山的祥瑞之地，營建出一個可與鎬京媲美的繁華洛邑供他們居住，后來周幽王死于驪山腳下，周平王遷都洛邑后，便將此山改稱邙山，其中，位于大秦三川郡這一段，便是北邙山...”

“此地龍氣充沛，擁山環(huán)水，實乃上上之靈穴寶地，自周王室以來，能安葬于北邙山者，無一不是安邦鎮(zhèn)國之君王與良將...”

這下莫說是中尉軍，連不懂什么王族糾葛的百姓亦不滿起來，既然北邙山是如此貴重之地，這狗賊有何資格埋骨其間！

昌平君頓時涌起一陣恐慌，暗道，此賊子想壞我大事...

他心念急轉(zhuǎn)間，厲聲斥道，“張良，你一介韓國忠臣之后，做甚來我秦國胡言亂語！”

眾人一聽張良是韓國人，面色頓時冷淡了幾分，韓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張良卻抱拳笑道，“良雖是韓人，卻分得清是非善惡，此番秦軍救我韓國災(zāi)民，秦國又為韓地萬民慷慨贈種，我韓人從此便是秦人，又豈敢不時時惦記秦王之大恩？”

他見眾人面色好看了幾分，便不動聲色轉(zhuǎn)移了話題，“世人皆讚老秦人愛憎分明，各位可甘心讓這等逆臣賊子安然活到古稀之年，再被葬入此赫赫風(fēng)水寶地...”

話音未落，人聲再次鼎沸起來，“不甘心！他該立刻被惡鬼撕去啃掉！”

“這狗賊有甚資格葬我秦國的風(fēng)水寶地？呸！”

“可恨！我王仁善，卻要白白忍這狗賊數(shù)十年，真乃人善被人欺啊，可恨！”

張良見被昌平君壓制下去的民憤已再次起來，便展開雙臂以手勢安撫眾人，待聲浪漸漸平息下來，又故作遲疑道，“可是，此人雖是秦王之表叔，卻并非諸位之表叔...”

昌平君心頭大驚，此人要借刀殺人！

他怒喊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子既是秦王之表叔，爾等豈敢不敬不重...”

張良卻視若無睹，繼續(xù)道，“諸國之君臣，雖可指名道姓責(zé)罵一國之君，卻不能責(zé)罵一國之眾民...”

中尉軍長官頓時心中一亮，招了一名士卒過來，朝他耳語了幾句，士卒急忙歡喜地擠出人群。

百姓們卻你看我，我看你，此話究竟是何意？

方才那大膽的屠夫再次嚷起來，“嗐，你這韓人磨磨蹭蹭的，要說何話直說便是！這姓熊的狗賊雖是大王的表叔，但我等冬日多番蒙受大王的好處，豈能不報恩...你就直說有甚法子罷！”

這時，一道洪亮的聲音在外側(cè)想起，“我知道了！若按著狗賊的說法，大王若殺他，便要被山東之國、借機(jī)編排大王不敬尊長，大王若不殺他，便要忍氣吞聲善待這狗東西...如此一來，何不讓我等替大王解決這狗賊？這狗賊是大王的尊長，又非我等之尊長，山東列國還能罵我秦人不敬尊長不成？嘿嘿，我等壯舉，卻是為國除害啊...”

屠夫眼睛一亮，粗聲道，“是也！商君之法要求我等不得有違法亂國之舉，但沒要求我等不能敬君愛國哇，如此豈不正好？”

在昌平君聲嘶竭力的謾罵聲中，前排的百姓舉起手中的家伙就賣力砸去，而后排的百姓則興高采烈地，彎腰撿起更多石塊泥塊遞上前，他們高興啊，總算能為世間最好的大王做點事了！

溜出去脫了甲胄的士卒趁機(jī)悄悄穿好，回到“奮力”阻攔民眾的中尉軍隊伍中。

張良最后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昌平君，悄悄離開了人群。

此人方才有一句倒是不假，若秦王親自下令殺他，山東五國必將趁機(jī)散播秦王殘暴之流言，我此番順勢除去此人，既是報秦王之恩，亦是報韓國被他挑唆亡國之仇，正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隨著鋪天蓋地的石塊接連砸來，昌平君在渾身劇痛的氣息奄奄之際，終于不甘心地確認(rèn)了一件事：他快死了。

他沒死在扶蘇手上，卻即將死在這群賤民的手中！

在黑暗徹底籠罩他的神志之前，他閃過最后一個念頭：沒想到，我跟胡亥的結(jié)局竟然一樣，都是被活活砸死啊...

...

待傍晚時分，消息傳到章臺宮后，嬴政對此早有預(yù)料，他平靜地看了一眼抱著明赫的扶蘇，頷首下令道，“扔去亂葬崗吧。”

他特意觀察了一瞬，扶蘇聽完蒙恬說到“熊啟已死于百姓之手”時，眼中剎那間便迸射出灼灼的亮光。

暗道，想必吾兒經(jīng)此一遭，必不會再輕易被任何人哄騙，此乃一國之儲君必備之心志。可憐羋綰命運(yùn)多舛，不能親眼看著這深愛她的孩子長大...

蒙恬應(yīng)答后，又遲疑道，“可百姓們信了熊啟自稱會被葬于北邙山之言，擔(dān)心您會下令將他埋入那風(fēng)水寶地，讓他來世享盡后福，便當(dāng)場一把火連人帶車燒干凈了…中尉此刻正在殿外請罪，還有，百姓當(dāng)街縱火行兇之事...王上可要依律治罪...”

嬴政暗暗感慨，中尉乃都城衛(wèi)戍之精銳，豈會真攔不住手無寸鐵之庶民？看來，這便是熊啟作惡多端，引來人心向背啊。

無論是韓國百姓開門獻(xiàn)城，還是秦國百姓當(dāng)街鋤奸，皆是小崽一直強(qiáng)調(diào)的民心，原本，一民之心雖如星星之火，眾民之心卻可來勢洶洶，燎原萬裏。

早已醒來的明赫，已將今日之事約摸聽了個大概，聞言急忙伸出小短手，學(xué)著父王的樣子，探起身子去薅扶蘇的頭發(fā)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