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對那個家，其實是有無情無盡怨恨的！

是啊，她當(dāng)然要恨！

她上有三個兄長，下有兩個妹妹，夾在中間不上不下，自幼既得不到父親的重視，也得不到母親的疼愛，向來是最不受寵的，連她的名字，亦不過是個“泥”——她叫姜泥，卑賤到被人踐踏在腳底的泥土。

若非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張臉愈發(fā)顯出美人胚子的模樣，她的阿父阿母，又怎會舍得尋來先生教她修習(xí)六國文字、尋來邯鄲舞姬教她練武唱歌？

她越想往事，越覺心寒不已，越覺心寒，淚水反倒越少，情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慢慢扶著火炕起身，將地上的黃金一塊塊重新?lián)爝M(jìn)木盤之中，鳶也急忙跟著撿了起來。

姜姬邊撿邊冷聲道，“秦王今日贈我這些財物傍身，不過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并非是看中我這幾分美色...”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想起了秦王的目光——與她先前碰到的所有男子打量她的淫邪目光全然不同，那位年輕的秦王眼神清正、目光清朗，一看便是世間少有的正人君子，絕非那等庸俗男子。

加之，對方此番又贈她這許多金玉之物，她愈發(fā)覺得，咸陽宮中真正的秦王，與傳言中的秦王絕不一樣。

這般光風(fēng)霽月的當(dāng)世雄主，豈能被姜氏那幾個無恥小人纏上？

她惡狠狠瞪向鳶，繼續(xù)給她潑冷水道，“你莫非以為這天下之男子，皆是邯鄲城裏那等色中餓鬼？哼，錯了，秦王便不是這等男子！他今日見著我，看也未曾看我一眼，你且死了這條心吧！”

鳶又忙道，“可小公子在秦宮...”

姜姬聞言，眸光一瞬便黯淡下來，靜默良久，方淡聲道，“他在秦宮過得極好，而我本對他也無甚恩情...總歸，從此只有秦國九公子，再無趙國小公子，今日這些黃金珠玉，亦也買斷我生他之恩，明日便啟程吧。”

我兒并非我兒，他雖因我降世，卻并不歸屬于我，比起秦王待他之滿腔慈父情深，我自忖于他無半絲感情...

鳶不由暗暗大松一口氣，當(dāng)日夫人讓她將小公子抱去偏殿之時，她便知曉，這對母子乃是無緣之人...雖不知夫人今日進(jìn)秦宮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但她此番能徹底放下小公子，自不必再飽受思念之煎熬...

她又急忙問了一句，“夫人此番若歸邯鄲，這些財物...”

姜姬嘲諷地勾起了唇角，“邯鄲？我此生是不會再踏進(jìn)邯鄲半步的，你若要效忠你的姜大人，便與我在此分道而行吧！”

說著，她便取來木盤中的黃金，塞了十來個到鳶懷中，叮囑這是贈給她的私房錢，若她要拿去資助姜氏，來日餓死了自己不會再管。

鳶卻含淚放下黃金，撲上前跪下抱著她的腿哭道，“夫人，奴終于等到這一日了！無論您要去何處，奴都會拿命護(hù)著您，護(hù)著這些財寶！”

姜姬怔怔一楞，繼而很快想通其間關(guān)節(jié)，登時與鳶抱頭痛哭起來，這傻丫頭！

二人痛哭一場后，她擦了擦淚安撫道，“我想好了，聽聞秦法嚴(yán)苛，秦國境內(nèi)幾無盜賊橫行，等閑豪強(qiáng)官吏亦不敢隨意欺辱庶民，秦王也答應(yīng)會派侍衛(wèi)護(hù)送我等，不若我二人尋個離咸陽遠(yuǎn)些的秦國郡縣，再托他們出面幫安置一番，早日傅籍安頓下來？這咸陽，我亦是絕不會再來的?！?

鳶高興點頭，“好！”

秦王前些日子剛頒發(fā)了一條新律：女子亦能自立門戶。對她們這種女子而言，真乃一條救命的出路。

...

次日，嬴政如約命侍衛(wèi)護(hù)送姜姬上了路，至于對方想改道去何處，他自不會有干涉半分。

他雖不喜對方先前待小崽之粗暴，但念在對方誕下小崽之情，亦絕不會刻意為難一個女子，秦王嬴政之胸襟，從來是大度而寬容的。

總歸，此事無論對嬴政還是姜姬而言，便已徹底畫上了完結(jié)符，從此，世間只有大秦九公子嬴明赫。

而明赫呢，也從系統(tǒng)口中得知了當(dāng)日它阻攔自己的緣由：按照系統(tǒng)規(guī)則的邏輯，從姜姬派人下毒那一刻起，二人的母子情緣便已徹底了斷，因為，若沒有系統(tǒng)營養(yǎng)液的守護(hù)，明赫早就死了，所以，他不可以對姜姬自證是對方的孩子。

反過來，在奄奄一息的明赫被扶蘇撿回章臺宮，得到嬴政的接納、獲取人間最強(qiáng)者賦予他強(qiáng)大的善意值而重獲新生之時，他這一世，便已被系統(tǒng)規(guī)則認(rèn)定是嬴政親子。

說起這個，明赫不由得感慨萬千，父王和大臣們總感激“老神仙”給秦國帶來了許多物資，卻無人知曉，真正給秦國帶來這一切好運的，卻是父王的慈悲之心——

若不是他憐惜扶蘇喪母，若不是他憐惜那個渾身滾燙的嬰孩，若不是他將寬宏有力的善意傳達(dá)給自己...恐怕倒霉鬼趙不喜早就命喪當(dāng)場了，又哪會成為給秦國帶來好運的福星寶寶嬴明赫？

系統(tǒng)也附和道，“是啊，真實的秦始皇跟史書上那個暴君明明完全不一樣！別的不說，我現(xiàn)在嚴(yán)重懷疑‘滅趙后秦始皇親自前往邯鄲，活埋與他母族有仇之人’這說法，太假了！一個為了朝政大事廢寢忘食、把自己累得要靠吃丹藥來緩解疼痛的勤政君王，真會舍得抽出寶貴的時間，專門跑去邯鄲殺人嗎？別說這趟他沒殺一個趙國老百姓，咱們來秦國兩年了，我一直認(rèn)真觀察著，秦始皇根本不是嗜殺之人...”

“再說了，就憑趙姬做下那些烏七八糟的事，秦始皇能忍她這么久，全靠古人尊崇的‘孝道’在支撐，他怎么可能為了這樣的母族去報仇殺人？再說，雄心勃勃開創(chuàng)大一統(tǒng)時代的一代明君，又哪來功夫去翻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舊事？他如果真這么睚眥必報，怎么不下令把趙國王族全殺了？畢竟，趙國王室才是導(dǎo)致他幼年不幸的罪魁禍?zhǔn)装?！但史書上，趙國王族幾百人卻好生生的帶著公子嘉逃去代郡了...秦始皇總不能一邊為了收買人心、大度地放走趙國王族之人，一邊又為了報仇殺了趙國仇家吧？那他到底是要收買人心還是不收買？這段記載前后太分裂了...”

它這話一說，明赫立刻氣得冷笑道，“說來說去，還不是我父王在位的時間太短，秦朝維持的時間太短，秦朝來不及建立自己的輿論系統(tǒng)就沒了，而胡亥那狗東西上位，一通倒行逆施的操作又剛好給別人留下了把柄，秦朝的歷史只能任由后世王朝隨意‘打扮’了！我從前還在某些影視劇裏，看到過我家大大滅趙后，大肆屠殺一整條街住的百姓那種狗屁劇情呢...”

系統(tǒng)目瞪口呆，“?。?！連史書都不敢編秦始皇是開創(chuàng)屠城的第一人，人類影視劇竟敢這樣編？”

明赫努力冷靜下來，細(xì)細(xì)分析道，“為了錢，他們有什么不敢編的？不過說起這事，我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史書上記載過，趙高曾經(jīng)犯過大罪，蒙毅本想按律處死他，卻被那狗東西找我父王求情躲了過去...你說，趙高那種人，既能將我父王籠絡(luò)得對他信任無比，自然是處事奸猾、長袖善舞、極擅偽裝的，他又會在蒙毅眼皮子底下，犯下什么大罪呢？”

他看過的史書內(nèi)容多而雜，當(dāng)然沒法清楚記下全部內(nèi)容，但當(dāng)時讀到這裏萬分遺憾，如果趙高這時死了該有多好！所以，他倒是清楚記得這事的。

系統(tǒng)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報仇！為討好秦始皇而替他手刃仇人，無論秦始皇需不需要報這個仇，都不得不承他這份人情！而且，他知道就算東窗事發(fā)，這事落在古代大臣眼裏，也是趙高忠心耿耿的表現(xiàn)，秦始皇反倒不好處罰他...”

明赫慢慢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根據(jù)史書記載的軌跡，滅趙后，我父王先是去了邯鄲，又經(jīng)由太原郡和上郡返回咸陽，可見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分明是去巡視剛到手的北地數(shù)郡，邯鄲不過是順路經(jīng)過...趙高身為中車府令為我父王掌管車輿事宜，肯定也是隨行的，而他作為最貼近君王的近臣，不但知曉我父王很多私密之事，隱形權(quán)力也是極大的，如果他暗中派人去我父王幼時住過的街巷，活埋一批趙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趙高這種心思縝密、能耐心蟄伏幾十年的毒蛇，翻遍史書，他在始皇執(zhí)政期間只犯過一件觸法之事，還被語焉不詳一筆帶過了——可疑點偏偏就在這裏，作為因熟習(xí)秦律才被始皇另眼相看的近侍，趙高怎會把他最大的優(yōu)勢變成漏洞，行知法犯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