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一次晏弘到這裏來，這大殿顯得更加的空曠與寂寥, 甚至泛著一股不易被人察覺的死氣。

原本應該守在大殿之外的內(nèi)侍早已不知所蹤, 偌大的大殿之中，連一根蠟燭都沒點, 借著殿外的光線，可以看見一個人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光熹帝晏泰。

不過數(shù)月的時間，晏泰變得更加的蒼老, 原本只是有斑駁的白發(fā)藏在發(fā)絲之中，而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完全的白了頭，看起來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而今日, 正好是他的死期。

不過即使到了眼下這種地步，晏泰似乎還在盡力地保持自己的體面。他換上了最為正式的冕服，滿頭白發(fā)用冕冠束好，十二旒白玉珠串垂在額前, 讓他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中，顯得有幾分強撐的威嚴。

孟冬站在晏弘半步之后，仰起頭看著龍椅之上的晏泰, 心中忍不住想，到了這種時候，晏泰在想什么呢？是覺得憤恨, 不甘，還是恐懼？這么想著,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晏弘感覺到他的動作，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安撫一般拍了拍，回過頭朝著跟在身后的侍衛(wèi)吩咐道：“去搬兩個椅子過來，另外，點些燭火，畢竟到了這種時候了，我總得跟我親愛的叔父好好的告?zhèn)€別。”

晏泰的目光穿過額前的白玉珠串，落到晏弘臉上：“逆臣賊子，欺君罔上！”

“這不都還是拜叔父所賜，若是沒有叔父的加持，我又怎么有動力做這種事？”晏弘說著話，回頭看了一眼，侍衛(wèi)已經(jīng)將椅子搬了進來，孟冬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并不需要什么存在，自顧坐了下來，晏弘朝他露出一個笑容，在另一張椅上也坐了下來，這才繼續(xù)道，“叔父久居都城，對外面的事情不怎么了解也是可以理解的。若是你先前肯多加打聽就應該清楚，我這人素無遠志，性格懶散，加上我娘有意縱容，若是我父王現(xiàn)在還活著，搞不好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绔，不思進取，坐吃山空那種。但你卻偏偏殺了我父王，并且還不肯放過我們母子二人。作為我父王唯一的兒子，我也沒有別的選擇，畢竟若是連命都保不住，再也沒有享樂的機會了。”

“你父王是咎由自取！朕登基以后，他依然把持兵權(quán)不肯上交，分明就是意圖不軌，朕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而已。果不其然，在你身上就應驗了，朕就應該當年一并除掉你跟你那個身份低微的娘，就是因為朕太過仁慈，才給自己留下如此后患。”晏泰坐在椅上，伸手指著晏弘，“但是你以為，你又會落得什么好下場？”

晏泰的態(tài)度與晏弘先前料想的幾乎一模一樣，讓晏弘忍不住輕笑出聲，他回過頭，看見孟冬已經(jīng)優(yōu)哉游哉地喝起茶來，面上的笑意更明顯了幾分：“上次見面叔父可是跟我裝了好一陣的叔侄情深，追憶了許多跟我父皇有關(guān)的往事，我還以為今日到了這種時候，就算為了保命叔父也會再堅持一會，沒想到這么快就原形畢露了。不過，到底是當長輩的，叔父自己危在旦夕，也還要關(guān)心一下我的下場？我能有什么下場，不過是先前什么樣，之后就什么樣罷了。”

“你們江陵擁兵自重，你以為換了那個晏晟登基，他就能放過你？只要你握著一日兵權(quán)，就沒有哪個帝王能對你放心，朕殺不了你，早晚有人能除掉你。”晏泰突然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晏弘，他頭頂?shù)闹榇苍谝黄穑l(fā)出清脆的聲響，“到時候，朕就在九泉之下等著看你的下場。”

晏弘微挑眉，發(fā)出一聲嗤笑：“西南王想要江陵的兵權(quán)拿去就是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他既然當了皇帝，那便是他的，我又沒有統(tǒng)兵打仗的癮頭，將這東西攥在手裏又有什么意思？我巴不得將這些甩的干干凈凈，安安心心地當我的王爺。”

晏泰瞪大了眼：“你舍得將江陵的兵權(quán)交出去？”

“我為何不舍得？而且不止我舍得，其實我父王也舍得，至于他當年為何不把兵權(quán)交還給你？”晏弘輕笑，“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斤兩，北梁多年以來一直對江陵虎視眈眈，除了我父王以外，還有誰守得住江陵？你當他愿意接管這些亂攤子，整日守在軍中，連陪我娘親的時間都沒有。還不是因為當年他答應過皇祖父，會為了我大楚守住江陵，只要他在世一日，就不給北梁任何靠近江陵的機會。”

晏弘翹著腿，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十余年之前，你謀害我父皇，這許諾早就不算數(shù)，但偏偏還是我江陵將士替你守住了江陵城，不然你以為這十多年裏，你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住這個皇位？若不是為了江陵百姓，為了我父王在天之靈，我早就應當打開江陵城門，放北梁人進入大楚境內(nèi)，說不定，他們早就打到了都城，我的殺父之仇，也早就借著他們的手徹底了結(jié)。”

晏泰用力地握緊拳，瞪著眼看著晏弘：“就算你將說辭說的再好，我現(xiàn)在是大楚的皇帝，你站到這裏，就註定了是一個亂臣賊子，哪怕你今日殺了我，也洗脫不了這個罵名。”

晏弘輕哼了一聲：“且不說你這樣的皇帝，究竟有沒有后人會為了你而罵我，就算是有，那又如何呢，身后之事，反正我也聽不到，隨便他們?nèi)フf就是了。既然你已經(jīng)清楚自己今日的下場，我也不用再多浪費唇舌，不過，在你以死謝天下人之前，你還有件事必須去做。”

晏弘站起身，將雙手背負在身后：“我要你當著我皇祖父的面，向我父王承認你的罪責。至于他老人家愿不愿意原諒你，就等你到了下面，自己去問吧。”說完，他回頭吩咐道，“將我皇祖父還有我父王的靈位請進來吧。”

晏泰的手指用力扯住自己的衣袖，瞪視晏弘：“你不要癡心妄想了，你今日借著旁人的力站到這裏，能得到的不過只有朕這顆頭顱而已。”

“是嗎？”晏弘輕輕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原本西南王的某些手段我其實并不讚成，但現(xiàn)在看起來，在這種時候，還是要聽信人家。”說著，他又喚了一個侍衛(wèi)，“去請西南王吧，他可能也愿意來見見自己這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堂兄一面。另外，告訴他別忘了帶該帶的。”

晏泰的喉頭劇烈的抖動：“你到底要做什么？”

“叔父別急，等西南王到了，一切就都清楚了。”晏弘說完，便不再理上面的晏泰，反而走到孟冬面前，端起他手裏的茶盞，將裏面剩下的大半盞茶一口喝完，“早知道要說這么多話，就應該讓清心提前給我準備一點潤喉的東西。”

“清心的東西還是不要隨便嘗了，”孟冬輕笑了一聲，“王爺若是口干，就多喝些水就是了。”他說著，給晏弘又倒了杯茶，比起晏弘，他表現(xiàn)地更為自然，就仿佛自己現(xiàn)在仍在閣樓之上，只有他們二人，根本沒有晏泰的存在。

晏泰終于把註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這個跟著晏弘一起進到大殿的男人，微微瞇了瞇眼，想起了先前自己聽說過的一些傳言：“我還以為，你先前所有的表現(xiàn)都是偽裝，但現(xiàn)在看起來有些東西卻是真的，你還真的養(yǎng)了個男寵，還跑到朕眼前來惡心人。也只有你父王那種會娶一個武夫之女的人，才會生的出來你這種泯滅人倫的兒子，這還真的就是你們家的報應。”

“泯滅人倫？”大殿外傳來一聲輕笑，“馬上就要斷子絕孫的人還有這個閑心去指責別人。怪不得當了這么多年的皇帝，沒有絲毫的功績，光浪費時間在這些無用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