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燕站起身來，天子面上鋒利之意蕩然無存。
他唇邊揚起弧度，卻也看不出什么高興意味，漆黑的瞳孔直望著扈漣，開口道：“今日皇姐坦言此般憂慮，朕心中縱有忡忡，亦愿信皇姐此次，請跟我來?！?
*
藺府之中。
青年自院內舒雅而坐，桌上的瓶中斜插了兩三瘦枝，枝上未有花開，單論可見蕭條之意，只是與這滿院古韻和名聞朝廷的青年相襯，便多了幾分錯落有致。
藺清都面上依舊是慣常笑意，似乎沒有看見對面明空的神色多有凝重，依舊是抬手替他倒了一杯茶，語氣平靜：“趙勘如今經過扈漣這一番胡攪蠻纏，已然是元氣大傷，如今白馬卒重新歸于扈燕手中——”
“扈燕今年長大了，便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蘇國忠一事遲遲不肯下決斷足可看出?！?
藺清都面上噙了一抹笑意，然而眼底始終平靜。
“雖說他這般舉動出乎你我意料，只是天子孤弱，近期我已聯合眾大臣決定就此事再給他施壓，他縱是有千般想法，到底一手獨拍，雖疾無聲?！?
“此番境地，是危機，更是機遇，若是把握時機，足夠為明年大計夯實基礎。”
明空手指微顫，終究沒有接過那杯茶來，他抬眼看向藺清都，對方模樣溫和，唇角似笑非笑，十分篤定的意味，依舊是不沾凡塵的君子模樣，但是只有深刻了解他的人，才知道這樣的皮囊之下有怎樣一副謀算的心腸。
他闔眼，即便無數年歲與這人交心深深，互相見證過彼此最為狼狽或殘酷的時刻，至今日再和對方談論籌謀，不免仍舊感到幾分疲累，明空沈默了片刻，終于開口：“趙勘多行不義，此番不過是惡果相報，思及明年你我罪身，又不知幾世才能償還清楚。”
藺清都執著茶杯片刻，見對方沒有理會的意思，心裏不由暗嗤了一聲。
從某個方面來看，他和明空很像，他們都是用世人讚揚與追捧的好名聲來堆砌起權勢的人，只是藺清都最看不慣明空明明已經滿手血污卻假瓷假悲，既然已經行走于黑暗之中，便落子無悔，成王敗寇，輸贏后果，總要自己承擔才行。
他瞧了明空一眼，把那盞茶放回桌上，面上未顯露心底想法分毫，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既然已經心有打算，身后之事只會徒生煩憂，你我罪身，此生註定是要在苦海當中掙扎了。”
但是腦海中某個身影突然浮現出來，藺清都的神情逐漸變得嚴肅，語氣也鄭重了起來：“那日趙勘失勢雖說看似巧合，那個質子和陛下來得卻太過蹊蹺?！?
“宮那邊傳來的消息是從云宋憂心扈漣，故而提前通知了陛下，然而這半年裏扈漣的所作所為來看，我并不覺得她在這件事上這般任人擺布?！?
明空抬頭，略帶疑惑地看向藺清都：“你是說此事和扈漣有關？可是趙勘失勢，對她有什么好處？”
藺清都稍微沈默了片刻，瘦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桌上，思考了瞬，終于道：“扈漣幼時便同陛下感情身厚，即便這三年傷透了陛下的心，只要她再為陛下著想，陛下總還是會心軟的?！?
這話說得似是而非，藺清都并沒有正面回答明空的問題，他仿佛陷入到了自己的回憶當中，他極為了解扈燕的心軟，同樣的，這番話語當中他似乎篤定扈漣是一個善于心機，冷漠自私的人。
“李家人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扈燕不知道扈漣身份，扈漣幾個月前在生辰宴上主動要求陛下種植紅薯，足可看出此人并無你我想象當中那般老實守分，她若安心當一個公主還好……”
藺清都臉上絲毫表情未變，他依舊是那個溫文爾雅的首輔重臣，同誰都是和善有加那般，繼續道：“她的心思但凡影響到我們明年之計，必然又會生出許多患禍。以防萬一，我已經叫李伯安排了人進宮留意著她，你也小心她從你那邊打探消息?！?
明空微微發怔，一時間腦海中思緒紛繁。
他突然想起了舊日光影裏，扈漣坐在秋千之上，她揚眉看著自己經過，嘴角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對于自己的一切都了然于胸，突然出聲，話語輕蔑微諷：“法師身根清凈，怎么不去救苦救難，反而自甘來這黃金玉沼作繭自縛？”
那道聲音輕而遠，如同一片羽毛落到了心裏，泛出微微的癢意，卻無端令人心裏發緊。
他抬眼去看，陌生的少女將手搭在秋千繩上，明明是一副童稚未脫的姿態，她的眼睛卻黝黑而銳利，似乎是在審視著自己，說出口的話極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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