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狹路

春節對于婢女小廝們來說, 是唯一能夠恣意放松的時候，大家都玩得很瘋，長信攙合在其中, 跟熟悉的小伙伴打打鬧鬧, 講在蓬云縣的見聞, 冷煙向來喜靜, 早就回房休息去了。

明楊的兩個兄長皆已娶妻生子，大侄子九歲, 大侄女五歲, 二哥所出的二侄子四歲, 三個孩子由一群婆子丫鬟簇擁著, 也在院子裏玩。

這個時候主家就不怎么出來了, 免得讓下人們不自在, 于是明楊也只是在角落陰影裏停留片刻, 便轉身往內院走去。

他帶著長信和冷煙一路疾馳，才在子時之前趕回了明府，下馬之后先去給父母請了安, 接著獻寶似地把竺晨風給他包的食盒拿給二老看，說要去熱一熱, 讓他們嘗上一口再休息。

明閣老和明夫人本來對他不回家吃團圓飯頗有微詞，但總算也能理解他的孝心, 便強打著精神等他熱菜回來。他平覆下心情, 便去小廚房端了熱好的甑糕、酥肉、丸子和蘑菇，又燙了一壺酒，去了主院廳房裏。

“爹, 娘，快來嘗一嘗。”他溫聲道。

知道二老吃不了幾口, 甑糕就給他倆各熱了四四方方一小塊，幾乎是兩三口的量，炸物都覆炸了一下，可以下酒，麻葉這種零嘴兒就沒端來了，足夠讓他倆嘗嘗竺晨風的手藝就好。

食盒能裝的就這么點兒，全給別人吃了，明楊還有些舍不得。

明閣老年近六十，頭發胡須斑白，身形偏瘦削，并沒有尋常人想象的那種為官者腦滿腸肥的刻板印象，看起來更顯精神矍鑠，也很儒雅，平時面相偏嚴肅了些，但此刻與夫人和最令他自豪的小兒子在房間裏，臉上帶了一抹慈父的光輝。

相比之下，明夫人卻年輕得多，年紀只有四十出頭，因著保養得當，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溫柔秀美，明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便是遺傳自她。

“還以為是什么山珍海味，原來不過是普通吃食，做什么還要這個時候巴巴送過來，明日再吃不一樣嗎？”話雖這么說，但聞到甑糕那香甜的米香和棗香，倒也有些垂涎。

明楊坐在桌邊，給自己和父親倒上酒，笑道：“娘，現在已經是‘明日’了。”

在自家爹娘面前，他沒有身為縣令的威嚴，只是一個得寵的兒子，盡顯俏皮。

“你這孩子，嘴上從來不服輸。”明夫人笑道，接著拿起調羹，“讓我嘗嘗到底有多好吃。”

老兩口都先嘗了口甑糕，不約而同發出感嘆。

“看著不起眼，用料也普通，倒真的是不錯，餡料豐富，入口綿軟，甜度也適中。”明閣老率先夸道。

明夫人緊跟著道：“老爺說得對，除了口感好，主要是沒有那么甜，更顯糯米清香。”

明楊十分得意，把裝著炸物的盤子向前推了推：“再嘗嘗這些，空口吃好吃，蘸著椒鹽兒更有味道。”

有了甑糕的美味在前，二老對這些炸物也有了信心，嘗過后紛紛夸讚：

“的確不錯，很酥脆，肉的肥瘦也正好，不柴不膩。”

“空口吃咸淡適中，椒鹽兒的咸味不重，花椒香氣很濃，蘸著吃也不會太咸。”

“蘑菇還能這么吃？倒是新鮮。配著下酒著實不錯。”

“這些百姓的吃食我們確實見得少，普通食材也能做得這么好吃，看來我們楊哥兒尋到滿意的廚子了？”明夫人嘗得差不多，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笑盈盈地說，左右端詳明楊，“但沒長胖，反而瘦了，怎么回事？”

明閣老也放下筷子：“口腹之欲，不可放縱，他從小就比別人做得好，怎么可能因為有了可心的廚子就胡吃海喝。你們娘倆聊吧，我得去睡了，得養足精神迎接明日，不，今日的一攤事。”

他叫了婢女去臥房，伺候更衣和洗漱，廳裏就剩下明夫人和明楊。

母子倆自是一陣閑話家常，但因著時間太晚，明夫人沒多廢話，很快切入主題：“回京這幾日，去張大學士家拜訪一下如何？他外孫女兒出落得一表人才，我看與你甚是相稱，你倆小時候也見過，現在她沒那嬌小姐脾氣了，溫順得很。”

明楊對此早有準備，淡淡道：“張大學士與爹爹同在內閣，若我兩家聯姻，恐要讓人忌憚了，若是被人說爹爹與他有朋黨之嫌，豈不是渾身是嘴都解釋不清？”

“那西良府的都指揮僉事，那個董家的，他妻女都在京城，聽說四女也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不如我帶你去他府上拜訪拜訪？”

“雖說他本人在地方衛所，但到底也是正三品，手裏有兵，與他們聯姻，萬一被人說爹爹有心拉攏武官，壯大聲勢，那該怎么辦？”

“翰林院的那個孫學士，正五品，品級不高，沒什么實權，與我們聯姻總沒什么問題了吧？你與他也熟識，我記得他孫女兒也對你有好感，不如借著這個機會見見？”

明楊笑得有點壞：“娘，那孫學士是個老古板，他孫女兒是個小古板，你打算讓我成親之后在家裏無聊死嗎？”

“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還這么振振有詞，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明夫人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佯怒道，“到底誰家的女兒才行，你給個準話！”

“依我看，官宦女子都不妥，畢竟爹爹的官位在那擺著，兩個嫂嫂一個家裏世代簪纓，一個清流世家，明府早就被人詬病借著兒女婚事坐大勢力，我怎么好忍心再給爹爹添心思。”明楊一臉嚴肅認真。

明夫人心裏不爽，冷聲道：“我不管，你兩個兄長婚事都不錯，你絕對不能落了下風——憑什么要你來做犧牲？”

“娘，娶個情投意合的平民女子，未必就是犧牲。”明楊道。

“平民女子？不成！”明夫人柳眉倒豎，“她們怎能與你匹配？！”

明楊深深嘆息，哀怨道：“難道你要逼我娶商賈之女？那名聲可不太好……”

“又不是嫁出去，是娶進來，進了我們家門，就是咱家的人，有什么不好！”明夫人話雖如此，但語氣心虛了不少。

“我看還是平民女子最穩妥。”明楊看著她，誠懇道，“沒有盤根錯節的關系，不會讓爹爹受陛下忌憚。”

明夫人不甘道：“可這讓你沒有岳家幫襯，萬一將來仕途上被掣肘可怎么好？你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將來前途無量，怎么能被婚事絆住腳！還是當年方家好，只可惜……”說到這事，她聲音低了低，“就算是鈺寧能回來，怕是你倆也沒可能了。”

外面喧鬧的聲音已經逐漸平息，廳房裏十分安靜，桌上燭焰輕輕搖晃，將母子倆身影映得搖曳，給這氣氛突然染上一層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