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二二 叩問

飯堂裏, 吃飯的氣氛也略顯沈悶。

竺晨風的手藝大家都很清楚，感嘆歸感嘆，但沒有最初那么夸張, 每個人埋頭風卷殘云, 專心致志享受美食。

所有的菜早就被瓜分干凈, 只在各人的碗裏還有些許殘余, 大家的碗幾乎都快見了底，只有薛為家碗中還尖尖地堆滿了菜。

倒不是小孩戰斗力弱吃得慢, 顯然她這會兒有點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金玉露摸摸她的后腦勺, “上課被夫子訓了？”

薛為家搖搖頭：“沒有。”她往通往廚房的小門那邊瞅了瞅, 低聲道, “師父昨晚就怪怪的, 今天明大人也怪怪的, 我擔心他們吵架。”

“昨天不是玩得很開心嗎？沒什么事怎么會吵架。”金玉露不解。

長信把自己碗裏的飯吃得干干凈凈, 又端起手邊的湯，接過話茬：“還不是晨風姐姐說想走，少爺一聽就急了。”

少爺那么一個穩重的人, 就連得知自己高中狀元都能鎮定自若，聽到這件事卻瞬間紅了眼眶, 整個人都不好了，從得知這個“小道消息”之后就沒再笑過, 腮邊時不時現出咬牙的痕跡, 仔細看的話，還會發現他手在抖，用握拳來掩飾。

盡管自己連忙解釋這可能只是晨風姐姐隨便一說, 他這個狀態依舊沒有緩解，到了方才來之前, 眼中除了氣憤和失落，還多了些癲狂。

金玉露聞言，意外地張大了嘴巴，忙不迭問薛為家：“晨風這么說了嗎？她怎么沒告訴我？！”

“師父只是提了一嘴，我就是跟長信哥哥隨便一說！”小孩兒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哀怨地看向長信，“你怎么嘴這么快啊！”

長信絲毫沒有告密的不安，坦然道：“晨風姐姐的事，不管什么風吹草動，我都要告訴少爺。”

冷煙吃完了飯，用帕子抹抹嘴：“無妨，不推他們一把，這窗戶紙能比城墻拐角還厚。”

金玉露看著他們，一臉若有所思。

薛為家唉聲嘆氣：“反正他們不要吵架就好。”

吵架是吵不起來的，他們討論的兩個人，此刻就在后廚院墻外，一個靠墻站著垂眸不語，一個兩手撐墻，氣勢洶洶地盯著對方，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像是被施了定身術。

竺晨風這會兒終于明白，為什么明楊的心聲越來越少，原來他在刻意控制；為什么在查林若拙的案子時自己說什么他信什么，原來不是戀愛腦，只因他洞察到了自己的特殊技能。

笑死，堂堂狀元郎怎么可能是戀愛腦。

是我想太多。

“你怎么知道的？”她挑起眼睛看他，“這么匪夷所思的事，你怎么會相信？”

明楊依然沒有開口，漂亮的桃花眼極具侵略性地看著她，以心聲道：“你自己也知道露過不少馬腳，不是嗎？不經意間接過幾次我在心裏說的話，還試圖亡羊補牢。”

竺晨風尷尬地垂眸，心想果然不能在聰明人面前玩手段。

“起初我以為，不管何時何地，你都能聽到人的心聲，后來才發覺不對，似乎只有吃了你做的食物，你才擁有這樣的本事，比如在審訊那拐子的時候，你要餵他飯吃；在酒樓裏幫為家洗清嫌疑時，要與人分享你做的點心；在飄香樓與人斗菜，被滿廳品嘗過你菜肴的食客吵得頭暈目眩；懷疑舉子們中有謀害林若拙的嫌犯，你建議我請他們到社學來用飯——還需要我舉更多的例子嗎？”

竺晨風無聲嘆息：“大人明察秋毫，我無話可說，可……你真的能接受這件事？”

“此事雖然荒謬，但唯有一個合理答案，我為何不能接受？”明楊依舊以心聲道，“何況與你有關的事情本就神奇，既是親眼所見，便沒什么難以置信的。”

“我從棺材裏爬出來，又、又有這種怪異的能力，你不會覺得我不祥嗎？”

明楊抬手，像是要輕撫她的頭發，但指尖只是觸到她臉側散落的幾縷頭發，又收了回去，終于開了口：“不管你此前遭遇過什么——是死而覆生，還是僥幸未死，與你相遇，都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還沒等她陶醉于他的情話，他的聲音陡然冷冽起來：“竺晨風，我早已心悅于你，以前我覺得兩情相悅不必言明，但我現在覺得你在揣著明白裝糊涂，想來還是要與你好好說道說道。”

竺晨風：“……”

她不知道怎么接這突如其來又聽起來兇巴巴的告白，只能抿唇不語，以不變應萬變。

明楊看著她明顯回避的模樣，實在恨鐵不成鋼，一改先前的溫柔，拈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

“現在我們來說說你的第二個秘密。”他盯著她的眼睛，語氣裏有明顯的慍怒。

竺晨風立刻心虛地瞥向一邊：“沒有秘密了！”

“好，既然喜歡我這件事不算秘密，那你認不認？”明楊咬牙切齒道，“若之前是我自作多情，可你后來為何又一再撩撥我？竺晨風，摸著你的良心，坦白回答我！

晚間的風還是有些涼意，不止竺晨風覺得手凍得發冰，就連氣勢洶洶的明大人，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也是冰涼的，好似落在她心口的一捧雪，冰得她心臟打結、頭腦打結，想不出還有兩全的方法處理這件事，干脆破罐子破摔。

“是，我喜歡你，那又怎么樣！”突如其來的委屈讓她眼眶發酸，“你想讓我怎么樣？”

看著向來強悍的女子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明楊氣勢頓消，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欺負人，他深深嘆息，松開拈著她下巴的手，將她擁入懷中。

“既是喜歡，為何要躲我，你可知聽說你動了離開這裏的心思，我是什么感覺？！”他緊緊抱著懷裏這瘦削的身軀，想要給予她溫暖，也是怕她消失，“我的心裏空了一個大洞，再也填不滿了。”

“晨風，既是兩情相悅，有什么事不妨直言，好嗎？”

竺晨風的臉埋在明楊胸口，難以言明的委屈被他的溫柔無限發酵，終究變得聲勢浩大，令她情不自禁地放肆哭了起來，發出含混的嗚咽聲。

她這一哭，明楊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她抱得更緊些，無聲地等她發洩情緒。

在喜歡的人面前哭成狗，竺晨風覺得自己真是什么面子都丟光了，她從小要強地長大，趴在男人懷裏撒嬌哭鬧從不是她的行事風格，哪怕面前的這個是喜歡她、她也喜歡的人。

她明白明楊不會嘲笑她，反而會心疼她，可她始終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軟弱的自己。

她心裏矛盾得厲害，又或許是為這樣的改變而感到害怕——被人疼愛的感覺確實很好，但她很不習慣，也怕自己有一天習慣了，這種“待遇”卻又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