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不睦

八池瓊生只覺一股惡臭的寒意向著自己兜頭罩了下來！而后像是無數陰冷的蛇鉆進了四肢、后心，雙腿想動卻動不了，他想呼救，卻喉間一緊，一股冰涼的大力如同一只手，掐住了自己、越收越緊！透過這只令人作嘔的鬼影，八池瓊生漸漸爆凸充血的眼睛對上了魔頭阿脊無盡深淵似的目光。

自己是要死了嗎？是要和阿脊去同一個地方了嗎？就這么解脫了也好......可是又好恨啊，不能就這么死啊，不甘心，不甘心這么死！還沒有找回阿脊的魂魄，當面拆穿這個大魔頭的謊話！八池瓊生無聲地張大嘴巴努力想要呼吸，想要喊叫，呼喚什么人來救救自己。然而自打他離開母親八池黎鷹的庇護后，只有阿脊在一直保護著他，現在阿脊沒了，還能有誰在他的身邊？阿脊......他無意識地向著眼前的魔頭伸出了手......

突然！一聲怪異尖利的慘叫！濃重的惡臭炸裂開來！八池瓊生只覺喉間一松，清冽的空氣又重新涌了進來。他目光已然渙散，虛脫跌倒在那大魔頭腳下，又軟軟地暈了過去。地上留有一灘黏膩的墨色污跡，散發著刺鼻血腥氣，大抵就是方才急不可耐去碰了八池瓊生的小鬼乙了。

“本座有允許你們當著本座的面兒填肚子了么。都給本座記住了，本座腳下這個人族小子，你們離他遠一點，他不是你們可以碰的。現在，都滾吧，吃東西之前用用你們的鬼腦子，別做讓本座不高興的事，不然剛剛那只留在地上的就是你們的以后。” 大魔頭對再一次嚇得瑟瑟發抖的眾鬼道。眾鬼連著兩次拍馬屁都拍到了馬腿上，連討饒聲也不敢出，顧不上看一眼同伴僅存的殘渣，忙不迭地悄默默一哄而散。

白鴉在心中聽見素江怒道：“豈有此理！氣死我了！你聽他們剛才說的那些，吃一個人于這些魔族惡靈們就如吃一粒粟一般平常！要不是我們現在都打不過這大海魔......等我開啟神智恢覆了神力，定要除了這為禍人間的魔頭！否則當真枉為人神！” 白鴉不以為然道：“這魔頭確實討人厭，不過要我說，對于那些死靈妖魔們而言，吃人不就是和吃飯喝粥一樣么。也不能因為這個就把他們趕盡殺絕吧。為神也須公平點啊。” 素江沈默了片刻，澀聲道：“白鴉哥哥，我沒想到，我們一路到了這裏，見了那么多人間百姓之苦，你依然還是這般想的。” 白鴉聽出素江話語中的失望之意，眼底忽地冒出些惱火，道：“啊，是了。你是人神嘛，到底不是真神本尊，人神就只是人的神，別的什么死活都不算事兒，只要護著人就夠了。” “人又沒有隨便傷害誰！即使是那砸神廟的蠻橫寡婦，她就活該讓車鳥青害了丈夫性命嗎？！” “是嗎？” 白鴉淡淡的，“那人吃一頭牛，你有為牛伸張正義過嗎？”素江一時語塞，意識中的那小光點氣得一頭撞在了心鏡上：“你——白鴉哥哥無理取鬧！” 白鴉冷笑道：“好，我無理取鬧。那我問你，那個沒了丈夫的寡婦在人神廟求你拜你了那么久，你可有庇佑過她絲毫？而你口口聲聲要除之而后快的大魔頭，才是最終出手拯救那寡婦的那一個吧？若沒有大魔頭出手，那寡婦早就和她兒子一起死在她跳海的那一夜了。我是不是可以說，你的毫無作為，差點兒害死了寡婦和孩子，而那魔頭卻救了你的子民。所以神之素江，你現在根本沒資格審判他。也沒有資格來反駁我。”

心鏡那邊，陷入了一陣死寂，素江沒有再發出丁點兒回應。

白鴉有一瞬的后悔，覺得自己可能把話說太重了，畢竟她神智未開，根本對萬裏之外一間小神廟中的祈求毫不知情，而那些魔族和死靈身上肯定也背了不少人命絕非善茬。不過白鴉暫時沒空去哄這個丫頭了，他看了一眼地上暈過去的八池瓊生，開口對魔頭阿脊一抬下巴道：“你倒是對他還有一絲良心在。若是真如你所言，那叫阿脊的人魚王子對八池瓊生是恨而非愛，你對于這小殿下是死是活應該也沒所謂的吧。”方才白鴉差一點就要出手去撈這位祈桑小殿下的性命了。

魔頭彎腰把癱軟的八池瓊生單手撈了起來，八池瓊生的衣服亂糟糟滑落近半，月光下一人一魔肌膚相貼，一明一暗，產生了一種陰森又纏綿的依偎之感。魔頭阿脊有點兒愉悅道：“本來今天是打算就拿他餵了這幫小鬼們給點兒甜頭，但本座突然改主意了。本座倒要看看，這弱雞小不點兒還能將他自以為的愛情堅持多久，能找到什么方法讓本座，呵——‘從他的阿脊的身體裏滾出去’。”

白鴉哧了一聲道：“你確實是無聊得緊了。不過正好，省得我總得惦記著提醒你別把女帝的心肝寶貝兒弄死了。那他就擱兒你這裏吧，左右管不住這傻殿下，總是悄摸摸自己來瞅你。你可記住承諾我的事情，我帶你去見女帝，你就讓神之素江真正地蘇醒過來。”

魔頭阿脊略頷首，道：“可。本座答應的事情，本座不反悔。”

次日雞鳴過后，白鴉、素江、魔頭阿脊、八池瓊生、八池玉鴆及其數名手下、雷音、鳳閃閃，一行人早早出發，踏上前往國都池歌之路，同行的還有祈桑的蒼旻將軍調給踏風之盟的一支二十人的修靈者衛隊。

一路上不少百姓們的閑言碎語不斷傳入耳中，不是與最近祈桑沿海一帶的“砸廟”大騷動有關，就是與祈桑皇室和巫祝一族的決裂有關。

白鴉發現浮空鎮周圍的幾座神廟都被人給砸了，供奉的神像們都被人換成了所謂的“海神神像”。經常沿路見有人呼天搶地愴然淚下，有人手舞足蹈大愿得償，有人津津樂道地旁觀，有人憂心忡忡地祈禱。怒火中燒者、戰戰兢兢者，不計其數。偶爾見到前來鎮壓騷亂的當地守軍，對待百姓們還算客氣，倒是帶走了不少神廟上人們。

白鴉掃了一眼造成這些騷亂的罪魁禍首，魔頭阿脊從出發時便戴上了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一路上極少言語。白鴉本以為素江肯定又要在自己心中痛罵這魔頭，哪知小丫頭那邊一聲不吭。素江從昨夜到現在一直不肯搭理白鴉，白鴉也摸不準自己那番話是否真的傷到了她。白鴉在心中故意撩撥道：“咦，今日你這丫頭難得安靜啊，難不成昨兒吵架吵不過，砸了樓星辰的小鏡子又自己睡回去了吧？” 心鏡那頭的素江聽見了，本來漸消的氣又兜轉了回來，又沿路見到幾處自己的人神廟被毀，更是心情郁結，接著玩消失。

白鴉自覺無趣，便湊到好兄弟雷音身邊說話。“餵，雷憨憨。” 雷音正皺眉思索著鳳閃閃瞞著自己和樹澤堂長老們聯絡之事，打算什么時候自己也該再聯絡一下雷芷臣長老，問問族裏情況，隨口答應白鴉道：“何事？”

白鴉回頭望了一眼，鳳閃閃正在后面與八池玉鴆手挽著手，親親熱熱說話。白鴉壓低聲音對雷音道：“我說，你和鳳閃閃，到底成了沒有啊？” 雷音忽地轉過臉來盯著白鴉，白鴉撲哧樂了，道：“我透過你那張黑得賽過謎淵的臉蛋兒，還真的看出了那么一點羞澀的紅啊，雷憨憨。放心，兄弟我不是八卦你有沒有做什么羞羞的事兒，就是問問，你對閃閃到底表白了沒有？她答應和你好了嗎？” 雷音也壓低聲音，咬牙道：“阿白，你可夠了！別亂講話。我和閃閃情同——情同兄妹。不是你想的那樣。” 白鴉翻了個白眼，道：“雷憨憨，明明是你在亂講話啊。還情同兄妹，你磕巴啥，你倆憑啥是兄妹啊，你娘和她娘是親閨蜜？還是你爹和她爹是堂兄弟？你就裝吧！” 雷音想到鳳閃閃漾著活潑與狡黠的鳳眼和抬著下巴使喚自己時的俏皮模樣，心中一軟。但雷音一個轉念，又想到幾天之前，自己暗中觀察發現鳳閃閃在偷偷摸摸和一個神秘外族人聯絡，昨日她又當眾承認在和她爺爺雷柏臣大長老單獨聯絡，這些又令雷音心下很是煩躁。他想直接問鳳閃閃卻有些踟躕，直覺在告訴雷音，似乎有什么東西一旦去碰了、去揭開了，就不得不做一個痛苦的選擇。白鴉熟悉雷音平日的點滴，見好兄弟這般猶豫不定，白鴉神色端正了些，低問道：“你這是什么糾結表情？你臉上的皺紋都可以織出一條天水羅紗裙來了。是和閃閃出了什么問題嗎？” 雷音和白鴉對視了片刻，雷音突然意識到閃閃此刻不在，正是讓白鴉單獨為自己解惑的時候，嚴肅道：“白鴉，我們初遇的時候，你曾對我說——真神永在，是什么意思？我和閃閃一路送你兄妹倆從西跑到東，也算出生入死以命相陪了，但我只知你是夢朔一族的少主，眼下所圖之事是推翻伏龍之盟對霄明神州的統治，真正背后的原因，以及關于夢朔一族的事，你卻從不曾同我細說過？”

白鴉沒有預料到雷音突然與自己說這個，頓了頓，提起素江的細手腕子朝雷音揮了揮，提醒他道：“你確定要現在和我討論這件事兒？你知道的，現在我可是什么心思都瞞不過我們的神之素江。” 雷音一鎖眉，道：“那又何妨，鏡魔不是說過了，你們結了那什么禁咒，她沒辦法背叛你。正好，你也問問她是怎么想的。霸了那么久的神位，如今真神就要歸來，她不心虛么？還打算冥頑不靈下去？”“嘖，你別這么說她。人家脾氣大著呢。結了不破之咒也沒用啊，還不是得我哄著她。” 白鴉笑道，心中等了等，還是未聞小丫頭片子的聲音，看來確實還在倔強地賭著氣，不免無奈。

白鴉暫時不管素江了，他慢慢對雷音道：“其實，我們夢朔一族在千年之前，也是同巫祝一族一樣，侍奉于真神之側。只不過巫祝侍奉的是真神虛離，而夢朔侍奉的是虛離的妹妹真神虛合。據說當真神虛離留下神諭之時，夢朔與巫祝兩族的大長老皆在場。但當真神湮滅之后，巫祝與夢朔兩族之間迅速決裂。巫祝一族與夢朔一族爭斗十幾年后，第一代人神神之曲商登位，選擇了巫祝一族，夢朔一族大敗。殘余的夢朔族人逃往了南方的咸照國，隱匿蹤跡，中間變過幾次本宗的據點，近幾百年本宗藏身于咸照南面大陰山中的烏蝶谷，直到——朔風老頭子......”提及朔風之死，白鴉聲音不易察覺地發澀，他很快掩飾了過去，接著道：“朔風老頭子曾經告訴過我，二位真神其實并沒有消失，他們以另一種形式，依舊存在于這浩渺宇宙之中，甚至是另一個浩渺宇宙之中。所以說，這世間根本不應該存在什么人神來代替真神的位置。人不可為神，也成不了神。而神厄后這近千年來的一代代人神，只是巫祝一族一手制造出來的騙局。朔風他說，夢朔的代代族長們都堅信，當初，真神虛離在湮滅之前確實留下過神諭，巫祝與夢朔當時的兩大長老也皆得以聆聽神諭，然而巫祝一族篡改了神諭，妄圖躲在暗處掌控神壇、掌控這世間的信仰，以此得到令天下臣服的無上權力。”

雷音沈思了片刻道：“怪不得朔風大人會讓你和寒枝去雷古森林找我們。你們千年前侍奉真神虛合，而我們赤雷一族自始至終只忠于女神虛合，算起來和你們的立場最為相近了。”

“話是這樣說，但老頭子也沒讓我明著求助于赤雷，說明他并不是完全相信整個赤雷一族。而你，不也是秘密受人之托才來助我？”白鴉突然想到什么，一挑眉道，“雷憨憨啊，你趁著和閃閃鬧別扭的時候跑來找哥哥我聊這么沈重的話題，是不是懷疑你家閃閃和咱們的信仰不太一致吶？”

“！”雷音年少老成的大眼睛此刻驚訝地瞪著白鴉，有一絲呆呆的心虛和可愛。白鴉拍拍好哥們兒的肩道：“知雷音者，夢朔少主白鴉也。”

雷音很快便收起了訝然，笑了，道：“是，我怎么想總是瞞不過你這個夢朔少主的慧眼。實話告訴你，那個暗中托我助你們之人，是赤雷的五位長老之一，叫雷芷臣，想來你也不認識。你們朔風大人擔憂得不錯，對于東邊的態度，如今赤雷長老們還并未完全統一意見。不過，為什么你們夢朔一族不早幾百年來接觸聯合我族？那時候你族定未雕零至此，二族若合力，也好早早揭竿而起拆穿巫祝一族的彌天大謊！”

白鴉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道：“你要知道，侍奉過真神的族類，向來自視甚高，何時瞧得上別人、信得過他族呢？赤雷一族是自神厄之后才逐漸興起的一族，且十分神秘低調，又遠在霄明神州西境邊的雷古森林深處。我族在與巫祝一族的斗法中遭受重創，這其中還被共川一族坑騙過，之后哪裏還敢輕信他族。要不是老頭子遇難，族中無人，我和寒枝也不會跋涉數萬裏去尋你們了。”

雷音聽此言倒也不覺得受了冒犯，他知道白鴉只是說了實話，赤雷一族確實比不得霄明神州上很多人族的底蘊深厚，曾站在真神座下侍奉修行。雷音想了想，神色一振，一把按住白鴉的肩，露出明朗笑容道：“現在好了，你信得過我，我信得過你！我們二族又都相信同一個事實——九百多年來的人神之說根本是個謊言。原本就不該存在什么人神！白鴉，只要你一天是夢朔的少主，我們赤雷一族就一天是夢朔一族的朋友！”雷音心中暗想，若雷柏臣長老另有打算，想要選擇伏龍之盟，自己一定會向全赤雷族揭穿他的。雷柏臣長老與樹婆雖是夫妻，但每一代樹婆的命都是族中圣樹給的，樹婆必不可能叛族，也許現在樹婆都還不知自己丈夫所謀之事。至于閃閃，到時自己再想辦法保全吧，閃閃一個小姑娘，能犯什么大錯，又有樹婆和雷芒姑姑在，族裏不至于太過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