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解脫

八池黎鷹越說越覺得兒子處境甚危，定下神，強自從地上撐起身體，緩緩行了一拜，肅重對素江道：“吾神在上！請寬恕八池黎鷹之前的傲慢無禮。我八池黎鷹愿意接受吾神所言——拔除體內之怪癥，與人魚一族冰釋前嫌，并在此立誓——日后池女氏族人不得再與人魚有所牽扯，否則全族流徙祈桑北境之外。且我同時承諾——祈桑國將正式入踏風之盟，祈桑國所有兵力的半數都可聽由吾神調遣！”

素江垂眼于女帝，半晌，抬手，五指并攏成平掌，掌心緩緩向下，仿佛帶動了周遭靈力的流淌，對著女帝胸前微微一按。女帝只覺千鈞之力襲來，令她無法呼吸！

狂風驟停?？諝庵形⑽㈩潉樱且徽扑^之處，周圍的一切在被抽取榨干。

女帝心口劇痛，“哇”地一聲，猛然噴出一大口墨藍色的血來！這墨藍色的心頭血，是池女氏純血統(tǒng)女子獨有的，是其父來自人魚一族的證明，是天賦金之異能的證明，同樣是身負人魚詛咒的證明。

素江在拔除八池黎鷹體內人魚之血的同時，也治愈了八池黎鷹方才戰(zhàn)斗中所受的那擊重創(chuàng)。與八池黎鷹的兩個年輕女兒相比，素江還是更愿意看著八池黎鷹坐在祈桑的帝君之座上，避免帝君更迭的動蕩，為踏風之盟提供穩(wěn)定的后方。

女帝怔怔望著地上那灘屬于另一族類的墨藍血跡，動了動唇，良久后忽地綻放出一抹似甘還苦的笑意來，對著墨藍色血跡道：“阿和，你看看啊，我的身體裏曾經也有和你一樣的血呢。那天在桑碧海裏，珊瑚礁叢中，我把你的手臂咬破了，墨藍色的血絲絲縷縷地蜿蜒在海水中，你在月光中舉著手臂將傷口給我看，笑著說‘你看我們是多么不同。你的血那么暖，我的那么冷。如果我的身體裏有你們人族的血，不知道會是什么感覺？’阿和，我可以告訴你，異族血脈相融的感覺，你們人魚一族的血在我的心脈裏，只需要一點點，就讓我感到好重、好累......無法擺脫但又令人成癮?！?

“八池黎鷹?，F(xiàn)在你解脫了?！彼亟?，“而冥淵璇澤，本座如此一來，也算是助你完成了對那條人魚王子阿脊的承諾。本座開啟神智時，是你為本座護法，鼎力相助，本座放在心裏了。至于你破壞了前代魔尊和神之星煌的約定，決定插手霄明神州大陸上的紛爭，甚至是卷土重來，這些本座并不在意，你只須保證，你將一直站在踏風之盟這一邊?！?

冥淵璇澤意味深長道：“我可以向吾神保證，至少在踏風之盟戰(zhàn)勝伏龍之盟之前，聽我之令的海魔一族們都會全力支持踏風之盟。但容我一問，吾神可會一直與踏風之盟站在一起？或者說，吾神，可會一直與夢朔一族的少主——白鴉，站在一起？”

素江不語。她的余光之中，白鴉仍然在靜靜凝望著她。那目光中有什么？有困惑，有傷心，有失望，有漠然，還是有期待？素江不知道。舞皓淵留給白鴉的那封語焉不詳的詛咒般的密信，如今素江明白了原由，白鴉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素江也不知道。原來開啟神智并不意味著全知，當到達了曾以為的“全知”之后，才會看見更未知的深淵。而即使現(xiàn)在這般，她就已然要承受不住。她的腦海之中各種混亂的記憶仿佛一波又一波的海潮，交替往覆地兇狠沖刷著她曾經熱烈的情感，誓要將她的喜怒哀樂剝離、卷走，誓要將她曾經對白鴉的依賴、眷戀、占有之心全部稀釋、抹去。

素江腦中有好幾個聲音，來自不同的前代人神，迭在一處，殘忍地對素江高喊著：“你已經猜到他是誰了！不要逃避了！還能有誰的靈力會令你體內的混沌神力如此躁動、強烈共鳴！他終于出現(xiàn)了，我們已經找到他了！”

似乎是神之唐言的聲音，嘶啞著說：“巫祝一族的大巫祝們自最初便知道，神之虛離虛合千年之后的歸來，軀殼和神魂是分開的，在真神的千年降臨之前，二位真神的軀殼會提前出現(xiàn)在人世間。作為對上古時期巫祝們侍神有功的獎勵，神之虛離答應當時的大巫祝舞黎，真神的軀殼將在人族之中誕生。而當軀殼長大，千年之期一滿，神之虛離虛合的神魂自會歸入軀殼之身，歸主霄明神州。巫祝一族知曉這個神諭的不久之后，竟私自決定隱瞞下來。他們篡改神諭并編造人神之說，在神厄后最初的幾百年，他們希望將人神培育成為可容納磅礴浩瀚神力的人族軀殼，在千年將至時也許可被神之虛離選中；然而，自第六代人神神之龐杜后，巫祝一族的野心不斷膨脹，他們操縱人神統(tǒng)治著整個霄明神州，他們又日夜擔心著千年一到，神之虛離歸來時會降罪于巫祝一族。于是他們開始密謀——妄圖弒神！”

“卑鄙無恥的巫祝一族！我們都是祭品！”“也許他們真的能夠成功……”“只要擁有足夠的力量！即使是真神也未必不能勝之！”“癡心妄想的人族，真神代表的是浩浩寰宇的意志，無法參悟，何談戰(zhàn)勝！”“凡人可笑，巫祝一族還以為只要將人神煉成最成功的神力器皿，真神便會將其選為軀殼，殊不知——”各代人神們的聲音隆隆在素江腦海中爭相激蕩不休著，完全掀翻了素江過去對這個世界、這霄明神州、這宇宙洪荒的所知。

最后，神之鶴風含混而斷續(xù)的聲音響起，癲狂而瘋魔：“我有罪，我有罪……人族該滅！巫祝該死！不，不能讓他們找到真神的軀殼！最后的人神啊，你做到了，你在伏龍之盟之前找到了他們，二位真神的軀殼！真神虛離是創(chuàng)生造物之主，哪裏需要在已經出生的凡人中去選，真神們?yōu)樽约哼x定的軀殼將自無中生，自無中顯，一男一女，男為神之虛離，女為神之虛合。因為巫祝一族繼承的九玄神鼎乃神之虛離遺留之物，其人族軀殼將與你體內的混沌神力產生共鳴！你已經找到他了！”

素江想——這就是答案了，為什么二人初次遇見時白鴉會那般厭惡反感自己——因為自己體內的混沌神力被黑色的魔靈力污染了，因為屬于真神的力量被人族偷偷竊取了——因為白鴉他自己，就是真神虛離為自己的歸來而提前選定的人族軀殼！在浮空小鎮(zhèn)的那個雨夜再次浮現(xiàn)眼前，白鴉拆開舞皓淵留下的信，刺目的預言交代了兩人的結局——白鴉會殺了素江，不，是真神，真神降臨白鴉之身后，會親手了結所謂的人神，懲罰人族對真神這千年來的不敬與禍亂霄明之罪。

素江心中處于一個混亂的巨大漩渦之中，她面無表情，但只有白鴉，看出了她眉宇之間籠罩的陰霾與掙扎。白鴉也不覺手心冒汗，心裏紛紛亂亂地想：她怎么了？她今日初開神智，方才魔尊冥淵璇澤為她護法時那般兇險，她必定經歷了更加難以想象的痛苦。

似是想要看清她眉間的隱忍，白鴉不禁上前了一步，對素江道：“今日就到這裏吧。素江。”

素江看也不看白鴉，道：“你現(xiàn)在沒有資格叫本座的名字?！边@句話別人聽不出，但白鴉卻聽出了一絲委屈和賭氣，雖不知緣由，卻足以令白鴉對她心軟。

白鴉嘆口氣，道：“好吧。隨你的便吧，吾神素江，我覺得你應該休息了。你神智已開，神力已全然恢覆，也許不覺得累，但此番大戰(zhàn)，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了，剩下的事我們可否改日再議？”

其他人其實心中和白鴉一個想法，聽白鴉說出口，皆向著素江方向，等待人神的示下。

素江道：“可?！?她環(huán)視一圈，周圍的數座輝煌大殿、亭臺樓閣、雕欄玉砌皆在祈桑宮變一戰(zhàn)中被毀得七七八八。女帝一面虛弱地咳嗽，一面提議道：“我現(xiàn)在便令宮外的禁衛(wèi)余部調人來修覆，想來偏遠之處的幾座小宮殿也許未被波及，我們可以暫時住在那裏?！?

“不必。”素江忍下神力撕扯肉身的疼痛，再次驅動滔滔無盡的混沌神力，塵土瓦礫震顫著各自分開，自上者上浮，歸下者下沈，之前坍塌的、粉碎的、融化的......仿佛時光倒流！伴隨著無數隆隆作響，完整的祈桑宮殿群又可不思議地重新回到了眾人眼前?！拔嵘癖佑悠砩?！吾神庇佑祈桑?。。　被蕦m內的幸存兵士、宮女侍從們再次伏地山呼起來。

這就是人神真正的力量嗎。雷音即使不愿承認，但面對眼前景象時，他的心底有震驚、畏懼在絲絲縷縷爬上來。

不止是雷音，哪怕是魔尊和女帝，這二人都曾經見識過前代的人神使用神力，此時也都不由得再次被這種強大的力量攝住了心神。只有白鴉，他抱臂斜倚著剛才被覆原的一側玉階雕欄，安靜地看著素江抬起的細瘦肩臂，莫名有些心疼那承擔不過多的單薄身體。

在一切恢覆如初后，素江自數丈半空緩緩而下，落至玉楓宮前的玉階上，向殿內行去，留下話來：“本座就在此處休息，其余地方，你等自己安排吧。明日日出之后，來此殿階前，本座有任務交代于你等。女帝，把你暗中安排在麥汐神廟與西祝神廟的軍隊都調回來吧。至于那些要砸神廟立新神的百姓們——只要不超出神廟范圍或造成傷亡，暫且隨他們鬧去?！?

“是?！迸蹜?，側目打量了一下魔尊——這位祈桑神廟之亂的幕后操縱者，人神神智已開，想來定猜出砸神廟之事是冥淵璇澤授意。然而冥淵璇澤面上鎮(zhèn)定非常，看不出任何心虛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