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邪惡的念頭始終盤旋在我的思想之中，我擔心當我的腳踏到梯子的一半時，梯子會突然擁有生命手舞足蹈，它會離開躺著的房檐站直與地面呈現90度的夾角。它不會理會我的求救，甚至我認為它會把我的求救當做玩樂的理由，等它玩累了，它就會鋪地而臥緊緊的壓在我的身軀之上。也許我會斷掉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更要命的是我的腦海裏真的出現了我躺在醫院中斷掉一條胳膊和一條腿渾身纏滿繃帶的恐怖畫面。我變得丑陋無比，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我想我的頭發一定豎了起來。我對地上的齊韻妮說:“怎么辦？我做不到，齊韻妮?！?

齊韻妮馬上打斷我的話，源源不斷的向我輸送強心劑:“你一定能做到，我相信你，我永遠相信你?！薄坝赂乙稽c，好嗎？”

淚水奔騰而出，頃刻鋪滿臉頰:“不！我做不到，我害怕，齊韻妮。”

我是個懦夫，我是個膽小鬼，我做不到，我知道我現在一定丑陋極了。然而我顧不上顧慮這些，地面張開了血盆大口，梯子長滿獠牙。我會先被嚼的稀巴爛，然后跌進血盆大口裏。

“你總得下來?！饼R韻妮在下邊說?！拔蚁虏蝗チ耍矣肋h也下不去了?！逼婷畹模液妄R韻妮形成了一種僵持的局面，又像我和我的恐懼在僵持。我有些不敢面對齊韻妮，我覺得我代表了怯懦，齊韻妮代表了勇敢。

“你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天已經要黑了。”齊韻妮的臉色已經顯得不耐煩起來，我差點忘記了，齊韻妮最討厭麻煩，我這樣磨磨蹭蹭，一定被她煩透了。

我又一次把腳踏上橫杠，再一次的把腳收回，我不知道怎樣向齊韻妮表達我的恐懼。況且我有時懷疑齊韻妮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懼，平時在我這種經?？謶值娜说膬刃?，齊韻妮這種特征簡直酷斃了，但是在此刻我無法抗拒的想讓齊韻妮體會到我的恐懼，體會到頭皮發麻，心尖發顫和腿腳發軟。我知道，她并沒有義務這樣做。

終于齊韻妮耗光了所有的耐心，她似乎認定了我就是一個打敗不了恐懼的膽小鬼?！疤煲诹耍悴幌聛淼脑挘铱梢丶伊恕！饼R韻妮正式宣判了她要棄我而去，我依舊在哭泣，我心裏篤定齊韻妮不會這樣做。她從未做出過永遠陪伴我的諾言，我卻知道她一定會如此，我像信賴著太陽東升西落一樣信賴著齊韻妮，我像信賴著銀河系一樣信賴著的齊韻妮，我們會是永遠的好朋友。

“紀曉嵐，我真的要走了?！饼R韻妮竟然真的如她所宣判的那樣離我而去，我心裏突然有空茫的感覺襲來，恐懼甚至不再像剛才一樣在我的心中占據主導地位，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齊韻妮她居然真的棄我而去，把我留在這個高高的屋頂。我坐在屋頂上，看著齊韻妮慢慢走出胡同，直到我看不到她的背影，委屈從眼眶中更加洶涌的流落下來——齊韻妮是不再和我做好朋友了嗎？

空氣漸漸朦朧起來，燕子慢慢的回巢，我繼續枯坐在房頂邊緣扶著梯子，心裏依舊默誦無數次:“要勇敢，要勇敢?！蹦_步依舊發軟，我每踏下一個階梯，身體都要顫抖一次，心中都要落空一下。直到我的腳底板觸碰到堅實的地面，落到地面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地面在旋轉。地面是綿軟的，我站在地面上不知楞了有多久，才終于確信自己平安的下落到地面上。我沒有任何的喜悅，齊韻妮曾經說我是喜歡將尾巴翹到天上的人，我會張開扇面一樣的尾巴，讓全世界夸獎我漂亮的尾羽。然而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我沒有虛榮的想要奔跑完一整個世界來炫耀我剛剛戰勝了恐懼，獲得了一個新的技能。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蹣跚著，跌跌撞撞地推開院門往外走，我沒有任何思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只是往前走。走到胡同口，齊韻妮不知道從哪個地方沖出來，緊緊地抱住我僵硬的身軀大聲喊叫。聲音裏染滿了喜悅和柔軟，她緊緊的抱著我，我覺得我的身體在她懷裏慢慢顫抖。有一種失而覆得的心緒傳導了我全身，我也緊緊地用手臂環繞住了我的齊韻妮。我把頭顱放到齊韻妮的肩膀上，聲音干澀到不像話:“齊韻妮，剛剛我真是害怕死了。”

齊韻妮剛剛撲到我身上時，大聲喊叫的是:“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我永遠以你為豪?！?

那是齊韻妮。我像信賴著太陽東升西落一樣信賴著的齊韻妮，我像信賴著銀河系一樣信賴著的齊韻妮。其實那天月亮慢慢升起來，亮銀一般的光輝均勻的照在我們緊緊相擁的軀殼上，我沒有對齊韻妮說:“齊韻妮，你能來做我的好朋友，真好，因為是你來做我的好朋友。我始終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在我的生命裏，我有一個只要能擁有她的感情，我就覺得自己萬分幸運的人。

玄玉神婆家很少會擁有電器家具，她堅定的固守著古老的習慣，大部分的事情堅持著親力親為。在我短暫的生命裏，我只在兩個地方見過煤油燈，一個地方是在電視裏，另一個地方就是在玄玉神婆家。煤油燈透過紙糊的窗格發出暗淡的光暈，齊韻妮和我有一樣的感受。在面對玄玉神婆時，我們都會有一種穿透時空的感覺，玄玉神婆總是穿著和電視劇裏一樣的衣服，灰白的頭發簡簡單單挽成一個髻，用一個漆木簪子簪住。在她的身體上，我和齊韻妮感覺不到時代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她似乎停在了歷史畫軸上的某一個點，離她停駐的地方畫軸已經沿著時間的脈絡走了好遠好遠，我的姥姥和奶奶都留著利落的短發。短發被發油焗的烏黑發亮，齊韻妮的姥姥和奶奶都燙著小卷兒，頭發染成紅黃的顏色，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下，我們認為21世紀的人都應該是這個樣子的?，F在已經是21世紀了。

清脆的蟬鳴不會因為夜晚的降臨而停止鳴唱，我和齊韻妮小心翼翼的趴在房頂上。雖然沒有燈，但月亮的光輝足以將房頂照得一片明亮，太陽能樹立在我們一側，給我們做了巨大的屏障。封閉間側立的玻璃上爬了一只手掌長的壁虎，壁虎拖著長長的尾巴。齊韻妮非常具有求實精神，我記得在上小學時，我們學完小壁虎斷尾求生后，齊韻妮非常具有研究精神的戴著手套抓了一只壁虎，得出了壁虎真的會斷尾求生的結論，發出了教科書誠不欺我的感嘆。我用手指輕輕捅捅屏息凝神的齊韻妮，示意她看大壁虎，齊韻妮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塊小石子，在空中畫了一個優美的拋物線，咚的一聲輕響，嚇壞了那只壁虎。壁虎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快溜走，看來齊韻妮現在一心撲到了玄玉神婆身上，對大壁虎不感興趣。

玄玉神婆的影子落在窗欞上，手裏拿著毛筆畫著什么。我知道她是在畫符，朱筆黃紙，符上的紅色痕跡總是奇形怪狀的，玄玉神婆就是用這些稀奇古怪的符換來了大把鈔票。溫度漸漸陰冷起來，天上的星星依舊眨啊眨，玄玉神婆的影子在窗欞上依舊不動，她好像需要畫很多符。蒲公英被風拖得很高很高，游蕩在我和齊韻妮的身旁，水泥房頂在白天吸足了太陽的熱氣在陰冷的寒夜溫暖我們周身。突然煤油燈“噗”的一聲滅了，玄玉神婆推開屋門，我和齊韻妮眼裏頓時發出興奮的光芒，仿佛我們即將發現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玄玉神婆慢慢推開屋門，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響，她走到院中央盤膝而坐。我和齊韻妮興奮的互相推搡。玄玉神婆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宛如變成一尊石像。我們在房頂居高臨下的看著玄玉神婆虔誠的閉著雙眼，月光流淌在她的周身，給她打了一層柔和軟光。她就這樣在院中坐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們趴在房頂上的胳膊都已經痛麻。我和齊韻妮臉對著臉互相擠眉弄眼，我們完全搞不懂玄玉神婆在干什么。

又過了許久，我和齊韻妮都打算在房頂上睡覺了，玄玉神婆終于站起身來，她對著皎潔的月亮磕頭跪拜。然后她走到院門前，我們兩個趴在房頂上的人簡直要尖叫了，但玄玉神婆只是推了推她那兩扇鑲著銅釘的黑木門。她只是去檢察院門有沒有鎖好，離開院門后，她徑直回了她的屋子。至此之后寂靜無聲。

我已經在房頂待的十分無聊了，于是催促著齊韻妮趕快走，我們現在應該躺在溫和的被窩裏打開電扇甜蜜的進入夢鄉，而不是繼續在這裏餵蚊子。無奈齊韻妮是一個犟到18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她表示一定要在屋頂上待一整晚，齊韻妮總是要到事情的盡頭才肯停止腳步。于是我只好一直陪她待在屋頂，我實在太困了，眼皮像有磁鐵在吸。我打了個哈欠，慢慢失去了意識，我睡覺愛亂滾亂蹬，平時我絕不敢睡在房頂上。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我從房頂上栽下來，我就會死掉或截肢。但這次我的身旁是齊韻妮，我相信有她在我一定平安無事。金雞啼鳴，太陽的光線慢慢擊刺眼皮，我睜開雙眼，一床紫色的夏涼被已然蓋在了我的身上。屋頂的熱氣經過一晚上的揮發終于變得冰涼，我抬起頭，白云試圖遮擋光輝燦爛的光線。清晨的太陽是紅彤彤的，老牌坊前出早市的小販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收拾器具。齊韻妮已經坐起來了，身上披了一個豆綠色的毯子。通過她腫脹的眼皮和眼底的烏青，我就知道她一宿沒睡，她落寞的神色彰示著我們所有猜測的失敗。玄玉神婆從不在夜晚出門，我把手心放在齊韻妮的手背上，盡量發出最溫柔的聲線對她說:“齊韻妮，愛迪生失敗了99次才迎來了一次成功，我們只是兩個小學生?！备兄x偉大的語文課，讓我記住了那么多偉大的雞湯素材。做小學生可真好，可以犯錯，可以不成功，也不用證明自己究竟有多優秀。我有時疑心優秀究竟是不是一個好的名詞，因為人一旦證明了他的優秀，就必須保持永遠優秀下去，否則就會引來一片或惋惜或唏噓之聲，發出或惋惜或唏噓之聲的人和發出讚揚聲的人是同一批人，他們鼓掌時的開展笑顏變成扭曲古怪的表情，蔑視著旁人失敗的落寞。這總讓人感到那么不舒服，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玄玉神婆那些取之不竭的棒棒糖是從哪裏來的。

齊韻妮的電子表滴滴響了七下，這代表她的爸爸媽媽要回來了，我們兩個手腳麻利的把毛毯和夏涼被搭扛在肩上沖到屋裏的床上假裝呼呼大睡。我是假裝，齊韻妮是真的睡著了。在屋頂上吹了一整宿的涼風，雖然我們萬分祝禱千萬不要生病，可是我們還是生病了。分別被我們的父母按到醫院的病床上打了一針。沒有人知道。為了躲避這一針，趁無人註意之時，我和齊韻妮對著她家墻壁上的耶穌圣像一人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