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我和齊韻妮對這銅鏡一般的月亮并不陌生，在學校的日子裏，我們總是一起端著自己的小臉盆在月亮下清洗自己的換洗衣物。洗衣液打出層層迭迭的泡沫，泡沫在月光下發出五彩斑斕的光“啵”的一聲碎裂。泡沫越漲越多，然后再一層層的碎裂。我們常常在這泡沫水中玩的不亦樂乎，我會故意將泡沫甩到齊韻妮臉上，隨后立即縮緊脖子防備齊韻妮掙扎著手臂不甘示弱的回擊，宿舍樓外有幾株高高的榆樹，蟋蟀有時會藏在掉落的葉片之間。玩累了，水盆裏的水灑的到處都是，水漬在水泥地上蜿蜒成一幅幅奇形怪狀的不規則地圖。天上的星星眨啊眨，有時會看見紅的綠的光點，光點在一片閃爍不動的群星中游走的飛快。齊韻妮言之鑿鑿的說那是衛星。其實在抬頭仰望漫天繁星時，我們并不知道哪個是大熊座和雙魚座，也不知道哪幾顆星是北斗七星，織女星和牽牛星。我們會扒著齊胸高的窗臺邊緣拼湊自己喜歡的任意圖案，我們認為我們連線而成的勺子比北斗七星更像一個勺子。衣服皺巴巴的躺在盆子裏，水面已經不能將它溢過，不得已只能捧起水盆邊高唱著“小白菜地裏黃沒人愛”，邊走入水房，用光速結束我們的辛勤勞動。最搞笑的是有一次齊韻妮刷鞋，肥皂粉放多了，沖洗的時候又十分心不在焉的走神。后來幾天陰雨不斷，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滴落到齊韻妮鞋子的網孔裏，齊韻妮攝著腳躲避無處不在的積水，馬克使壞一扯她的帽子，她一個趔趄，鞋子就濕透了。齊韻妮氣急敗壞，自暴自棄的在積水裏翻江倒海，突然白色泡沫從水中咕嘟咕嘟升騰而上，眾位伙伴僵滯幾秒，然后哄堂大笑，齊韻妮的臉色爆紅，連耳珠都紅透了，她尷尬的掩面大叫:“我再也不偷懶搞豆腐渣工程啦。”

齊韻妮困的眼皮都要睜不開了，環摟我的手臂力氣也松了又松，嘴裏依舊喋喋不休的種下許諾。我把手撫過齊韻妮的眼皮，將她的眼皮閉得緊緊的，湊到她的耳邊對她說:“晚安，齊韻妮。”清清淺淺的呼吸立刻傳到耳廓。

拋開所有的自憐自艾，我明白其實我是個很幸運的人。

我有充分的自知之明，我并不是絕對乖巧的小孩，我的父親母親常常會因為我不可言狀的固執任性而深感頭痛，在對這個世界充滿無盡疑問的同時，我也對這個世界深懷無數的質疑，我質疑言語，動作，習俗……我一定要在一團亂麻的毛線球中捋出干干凈凈的條條縷縷，有時母親為了我累極了，會毫不遮掩的對我說:“你的想法總是這樣奇怪。”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這句話其實會十分傷害我。我喜歡騎著我的小電動車到處閑逛，沒有任何目的地的閑逛，哪怕在這個小縣城，無論跑多遠，其實都是在一遍又一遍的繞圓圈。風會把我的長發整個向后攏起，跟隨著風的氣息，我總是感到十分歡脫。也只有在風裏那些惱人的問題不會來攪擾我，我有奇妙的感覺。在和煦的暖風裏，再怎么奇怪也算不了什么。

為什么人們對他們生活的世界是這樣理所當然的接受？為什么人們會覺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也許每一個笨鳥身旁都有一只別人家的鳥兒，我和齊韻妮從小就有一個學習的榜樣，俗稱“別人家的孩子”，我們那一片唯一擁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特權的就是楊行簡，楊行簡從小就在學習上展現了驚人的天賦，在他的學業旅途中始終都是年級中的佼佼者，老師心目中的心頭肉，我和齊韻妮很小就知道，當一個人過于優秀，就會給他身邊的人帶來無形的龐大的壓力。尤其這個人和你同齡時，壓力指數成倍數直線上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楊行簡就是我和齊韻妮的學習標桿。我的父親和母親在那段時間裏拿我和楊行簡進行瘋狂比較，他們喪心病狂的程度甚至已經到了一個動作，一句話的語氣。在這之前我和楊行簡的關系還不錯，也會膩在一起打打鬧鬧什么的，有時還會一起去圖書館借書。在經歷了慘無人道的瘋狂比較之后，我漸漸開始疏遠楊行簡。甚至到后來我一見到楊行簡就覺得他煩透了。楊行簡什么都沒做，我和齊韻妮卻都不再理他。楊行簡開始變得孤零零的，他只有在大人堆裏忍受著大人無數雙大手撫摸頭顱，才能獲得小小的一席之地。而我們這些同齡的小孩子們全部冷硬的撇過頭去。

三觀未成熟之時，父母就是孩子世界的頂點，是我們的整個世界。一個健康的小孩不會隨意無緣無故的指責自己的世界 ，所以雖然我們的爸爸媽媽實際上是造成這一切的主體，但當時我們根本不會責怪他們。不約而同的，我和齊韻妮把一切的錯處全都推到了楊行簡頭上，我們背著他說他的閑話，控訴他給我們造成的悲慘生活，在一次慷慨激昂過后，齊韻妮把我帶到教堂，除了做禮拜，這座教堂的門在白日總是高高豎起。面對著垂直在頂尖的巨大十字架，我們相互起誓，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搭理楊行簡。我們不會和他玩耍，不會與他分享任何秘密。

我們的父母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們絲毫沒有註意到我們友誼沙盤中的新格局。他們依舊做著讓我們厭煩的事情，他們每做一次，我們就會給楊行簡添個負分。

父親總是喜歡將飯桌當成他的演講臺，在演講臺前，任何美味可口的飯菜吃到嘴裏都變得味同嚼蠟。通常這時我只會一邊扒飯，一邊把他的話當做耳旁風，他也并不需要我假惺惺的回應。那一天，也許是他的心情不好，他一定要我回答我并不喜歡的喋喋不休，他一遍又一遍的說，聽見了嗎？記住了嗎？你看看別人……，你要多向人家學習。他一遍又一遍的說，還要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應。

父親反覆的申明他是為了我好，其實我看得出來他就是心情不爽，因為對于情緒的過于敏感，我總是很容易察覺出糖皮外衣下的真正意圖。說實話，我絲毫不介意旁人用任何手段在我身上尋找證明自己的存在感，前提是那個人必須足夠尊重我。這個前提只是闡明一種真實，我是一個人，擁有人所擁有的一切權利。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出氣筒，更不是通關的榮譽證書，打壓我，嘲諷我，也并不能證明誰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

生活有時的確繁雜而艱難，很多時候郁結之氣累積在胸中，令人焦躁不快。這時我們喜歡挑出旁人的一個錯誤，然后對旁人大發雷霆，我們不愿意面對自己的郁結之氣。好像只要把錯誤推到旁人頭上，我們就會來的更輕松，我們喜歡這樣做，這樣做風險極小。用旁人的內疚來換取我們的輕松，我想許多聰明人都會認為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我曾翻過無數個類似的事例，奇怪的一點，宗教在這個星球遍布成密密麻麻的漁網，每當做這筆劃算的買賣時，我們都會不自覺的忘掉上帝，佛祖和玉皇大帝。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回應，終于讓我忍無可忍，我放下筷子，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膝蓋上，氣血不住的上涌，我能清晰的感應到脖子上的青筋。在無休無止的嘮叨之語中，我的情緒突然爆發。我很少打斷父親母親的話，在我的心裏，我愛他們，所以如果我打斷他們的話，我就是罪大惡極。

愛一定要是相等的才行，在我的狹窄世界裏，我一直將他們放在最厲害的寶座上。因此我不能容忍在他們的世界裏，我只是一個永遠也比不上別人的低劣產品。

我控制不住的對我的父親大吼:“為什么你總是拿我和別人比較，把我拿來和別人比較，讓你很開心嗎？”

父親呆在那裏，他沒有反應過來我在做什么，在他大部分的飯桌演講臺的演講時間裏，我都是一個合格的沈默聽眾。回過神來后，極要面子的他十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同樣一拍桌子:“你就是比不上別人呀，我說實話而已，還不是要你好好勉勵自己。”

父親的確對演講情有獨鐘，但他永遠也不會認識到自己的演講詞有多傷人，多令人崩潰。他尖銳的話語常令我懷疑他絲毫沒有同理心，也絲毫沒有任何與人共情的能力。

在我上大學之后，飽受戀愛摧殘的辛語嬋背對著我靠在我的膝彎，我看不到她的神情，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睡褲。淚漬在粉色的小兔子圖案上蔓延，過了許久，她直起身告訴我。她永遠不會得到一份真正的愛。聽到她這句話后，我對她進行了激烈的反駁。我細數她的各種優點，性格上的令人喜歡，外貌上的令人羨艷。我一直堅定的認為辛語嬋是我們宿舍中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也總會舍身處地的為別人著想。這樣好的女孩子，在這樣好的年紀，為什么會對未來做出如此悲慘的預測？這是十分沒有道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