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的確，人類總是渺小的，既然如此渺小，那總該心驚膽顫些。自己呆在原地不動，只是等待著被救贖，被陪伴，實在太過愚蠢。”

我不明白為什么老人對世界保持一種悲觀的態度，不過好在這個年紀的我已經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我嘆一口氣，這五年裏我已經嘆過好多次氣了。“這誰也說不準，畢竟沒有人見過真的神明，或許……或許我們只是不想要孤獨，如果世界上有神明的存在，就顯得我們在蒼茫的宇宙中不是那么形單影只，或許只是不想要孤獨。”

老人停頓了許久，有神明存在就不孤獨了嗎？他沒有把話說出來，人的心和嘴巴啊，是一對小冤家，總是不肯握手言和，該說是沈默，該沈默時歡脫，想要非說不要，不要又說還行。

“那神明呢？神明永遠不會覺得孤獨嗎？”老人問。

我低下頭沈思起來，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說:“神明都有至高無上的法力和千千萬萬的信徒。”

老人說:“可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法力和千千萬萬的信徒與孤獨并沒有因果關系啊，孤獨是一種情緒，情緒才是真正平等的東西，人會感到悲傷，神明也會被難過侵擾。”

長久的沈默消磨了姐姐的全部生機與活力，姐姐整個人萎靡下來，如同一灘死水，連風吹都不會激起半點漣漪。姐姐真的沒有逃離的機會嗎？逃離這個已然被欲望圍滿屏障的地方。不，有兩次，第一次是姐姐中考時考上了隔壁市的重點高中，第二次是姐姐考上了離家很遠的名牌大學。只不過每一次都被父母阻撓。暈黃的燈光從漆黑的門縫中滲出，王昭不經意間聽到了他們的真實心聲，與白日裏他們對姐姐說的“擔心你的身體。”“怕你不能適應異地生活。”“陌生的環境必然隱藏著無數的危機。”截然不同。房門裏父親和母親兩顆黑色的頭顱緊緊依靠在一起竊竊私語，男生夾雜著女生構成繁雜兩重奏飄入耳中。他們在研究，其實他們自己也搞不懂，他們說著自胸中升騰而起的疑惑:“是不是只有蓉蓉人在哪裏，她的福氣就在哪裏？如果她選擇留在外面，我們豈不是什么都得不到？”

被欲望迷了心竅的人吶，在龐大的誘惑面前，人性總是顯得那么弱小。誘惑本身并不能完全吞噬我們身體中真正的閃光，真正熄滅那些光亮的是誘惑所延伸出來的可能性。我們常常在選擇面前提前享受美好的想象，那些想象實在太過溫柔美好，包含著內心潛意識中最渴望的東西，當誘惑赤裸裸的站立在面前，當誘惑顯得十分觸手可及之時，我們情不自禁的沈淪進去仿佛是一件誰都可以理解的事情。畢竟大部分人都沒有理由拒絕最渴望的東西。人們置身于夢魘之中，漸漸遺失了他們的清醒與理智。

姐姐終于忍無可忍，在一個普通又平靜的夜晚，在她18歲生日之后，濃黑的煙霧夾雜著刺鼻的氣味，火焰蕩出火粒向上飛舞，火紅的螢火慢慢擴散，漆黑的夜幕被火焰炙烤的一片通紅。星星許是一群耐不住烘烤的嬌貴之物，黑煙熏壞了它們，火焰也忍不住向它們靠近，于是它們眨巴著眼睛飛速逃離。父親母親趕到的時候嚇得癱軟在地上，他們沒有辦法再說出一句話，他們癡癡呆呆的望著姐姐，被火焰包圍著輕輕笑的姐姐。姐姐的眼睛在大火中重新變得明亮，王昭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姐姐眼睛這么明亮是在什么時候了，姐姐的眼睛變成了清澈無波的鏡面。沒有了任何欲望和念想之后便極容易顯得悲憫，她照著所有喧囂的欲望。在平靜透亮的鏡面中，王昭被自己的身影嚇了一大跳，何時他竟變得這樣狼狽，這樣佝僂？平時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到，以前的王昭認為過度誘惑這種東西會如同物質世界一切物體般可觀可感，直到如今在漫天大火飛揚之際，他方才猛然驚覺，原來誘惑這種東西呀，如同空氣一般奸滑，看不見、摸不著。世界壓根就不會明目張膽的拋下一個按鈕，容你私細細思量按與不按，它只會在你還察覺不到的時候纏繞你、撫摸你，拉住你的手，使人在完全未知的時候，便悄無聲息輕而易舉的陷溺。當人們猛然間靈光乍現感到不對勁時，低頭已然深陷泥潭，若要抽離，輕則粉身碎骨。王昭打了一個冷顫，正式從媽媽帶來的誘惑中脫離。

“我一心想要拯救你們，那么你們呢？你們也想過拯救我嗎？”姐姐的聲線平淡，她沒有對任何人說，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所以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她的問題，她了然的笑了，年輕的面容上飽經風霜，她頭也不回的向火光中走去。

姐姐寂然的面容不可抗拒的篆刻在了王昭腦海中。把姐姐生命磨平的是父親和母親，母親說他們是為了我，我是既得利益者。惡寒從腳心中鉆出，或許姐姐早就已經死亡了，只是她的身體和她的記憶支撐她還活著。對于姐姐，思想死亡的時候就是她真正死亡的時刻，沒有人能夠知道她的真正死亡時間，眾人知道的只是她軀殼和記憶的死亡時間。眾人知道的只是一場如瀑大火。

“我有時不愿意相信有神明，有時又覺得還是有神明好些。”雪粒落在老人的身上，我聽見老人說。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憂傷，老人全身的骨骼開始劇烈的疼痛，姐姐從幼年到長大的音容笑貌一點一點的閃爍在老人眼前，許多遺忘的熱流緩緩從冰河淌出，那些細碎的美好在他的皮肉裏藏了起來，幾乎在此刻將他的骨骼燒穿。如果我們曾一起生長。

姐姐生下來躺在襁褓裏的時候甚至還沒有躺在身旁的他大。她并不比他多一段記憶，也并不他多一項技能。姐姐如此瘦弱，在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告訴她要去拯救別人，無論是誰，難道不殘忍嗎？姐姐，整日深陷在沒帶來好運氣的壓力和自責之下；家人，終日活在期盼別人的拯救之中。他們都只是渺小的人類，尤其是姐姐，她那么小，所以無法抗拒不可避免的受人影響也是無可厚非的吧？事實上沒有純粹的罪惡，對吧？倘若神明存在，姐姐的人生沒有道理走的這般辛苦；倘若沒有神明，姐姐擁有的就僅僅只是一段悲慘的人生。

齊韻妮成為大天使之后會感到孤獨嗎？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低下頭，心情不免低落起來，我永遠也不希望齊韻妮感到孤單。

“可是，齊韻妮的神父告訴我，神明和人的距離靠的很近，只要有真正思念的人，神明和人的距離就只有一點點，可能一厘米都不到。”我動了動手指，想要伸出手指演示給老人看。齊韻妮曾經答應過我，即使她成為了一名偉大的大天使也永遠不會遺忘我，作為回報，我會永遠都陪伴著她，直到她的信徒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我會陪伴她。

“那就信賴自己所信賴的就好了。”老人說:“我今夜只是做了一晚你思想上的鄰居，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