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一只手伸向空中，試圖抓住什么……沒有……什么都沒有……

意識跳躍著，賀嶠緊閉雙眼，她現(xiàn)在正安然睡在舒服的床上，床不大，但足夠暖和，睜開眼，隔著厚厚的窗簾，賀嶠能想象到那背后的繁華，博州的繁華讓它的天空不見一絲星光，白熾燈閃耀，徹夜未熄，璀璨得直沖云霄，卻又冰冷至極。

賀嶠縮回到被窩，很久之前，她曾經(jīng)也見過那樣一幕，那時有一人抱住她，在她的耳邊呢喃，說了什么呢？她記得，她一定記得——！

那一天，賀嶠第一次進入晏之楸的“領(lǐng)地”——坐落在市中心最繁華商圈的高檔小區(qū)頂樓，33層，舉目望去，宛若懸崖峭壁。

小區(qū)外設(shè)置了層層門禁，一路走來，賀嶠不住咋舌，但晏之楸顯然輕車熟路，帶領(lǐng)賀嶠進門，還貼心幫她準(zhǔn)備好拖鞋。

賀嶠忙不迭接過拖鞋，眼睛卻看著屋內(nèi)擺設(shè)一眨不眨，直到晏之楸打趣她：“餵，怎么傻站著，該不會要我?guī)湍銚Q？”

聞言，賀嶠趕緊三下五除二換完，抿著嘴，慌忙擺手，晏之楸無聲笑了笑，扔下一句讓賀嶠慢慢看，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賀嶠專註盯著屋內(nèi)的一切，近乎貪婪，前幾天她對晏之楸說她有了一些新的靈感，她想在高處作畫，俯瞰一切，不再透過玻璃窗觀察一切，今天放學(xué)晏之楸突然找到她，說她有一個絕妙的地點，原本賀嶠以為晏之楸想邀她爬山，但現(xiàn)在她明白了，高低不一定指海拔，還有另一種含義，是一種泛著腐爛氣息的灰色存在。

以前謝老師教過賀嶠，她們不能光追求美，也應(yīng)該“審丑”，美丑一體兩面，不可分割，就像素描畫中最基本的光影，能相互轉(zhuǎn)換，也是彼此最好的參照物。

賀嶠現(xiàn)在就在見證與她生活格格不入的另一種美，她曾在名家畫作、文章中見過，但所有一切都沒有親身經(jīng)歷給她帶來震撼的十分之一。賀嶠推開門，外面是陽臺，遠處，車水馬龍，看不見盡頭的雙行道蜿蜒著，風(fēng)呼嘯而去，似乎在追趕車流，跟隨它們隱于黑暗，一切都是渺小的，在遮天蔽日的龐大機器下，人，是比塵埃更脆弱的存在。

玻璃門傳來敲擊聲，賀嶠猛地驚醒，是晏之楸，她回身，指了指茶幾上的兩杯熱飲，似乎在詢問，賀嶠搖搖頭，進門，從包裏翻出畫板，她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時間一瞬間被拉得無限長，對于作畫者來說，難的不是畫畫，而是進入到畫畫的狀態(tài)，醞釀的過程比實際繪畫耗時更長，也更煎熬，不過好在這次賀嶠沒用很長時間，終于，賀嶠收起畫板，扭了扭僵硬的肩頸，一回頭，就看見沙發(fā)上坐著的熟悉身影，那人似乎也有感應(yīng)，抬眼看見了她，兩人相視一笑。

“完成了？”

賀嶠點點頭，拿起茶幾上的熱飲就往嘴裏送，卻忽然被燙得一哆嗦，萬幸沒有弄到畫上，晏之楸邊遞紙巾邊笑，笑她太魯莽，賀嶠嘶嘶叫苦：“這么長時間還沒降溫，保溫效果真是杠杠的，看來今年冬天不用愁保溫杯了，嘶……”

晏之楸給賀嶠一個暴栗，她哪能聽不出來賀嶠話裏的意思，故作生氣：“我好心幫你熱可可你還不領(lǐng)情。”

賀嶠哎呦連聲說不敢，又指著自己剛完成的畫作，問：“你要看嗎？”

“我又沒有繪畫天賦，看不出什么名堂來，不過，我倒是不介意成為這幅畫的第一位觀眾。”

賀嶠微笑示意，將畫雙手捧上，從晏之楸的反應(yīng)來說，賀嶠覺得很滿意，她讓晏之楸繼續(xù)欣賞，自己則捧著熱可可小口啜飲，晏之楸涼颼颼的聲音傳來：“別又被燙到了。”

咕嚕——賀嶠飲下一大口，很不文雅地發(fā)出讚揚，蒽……好喝……

畫完畫賀嶠閑得沒事干，晏之楸不說，一臉笑容靠在沙發(fā)上，看賀嶠在客廳逛來逛去，著實有點像把這裏當(dāng)菜市場了。

等賀嶠再次跌坐到沙發(fā)上，晏之楸笑臉盈盈，問她的感想，畫完畫賀嶠一身輕，完全放松下來，她摸著下巴，思索片刻，說：“很美，是我沒見過的另一種美。”

“美？”晏之楸似乎對賀嶠的回答很驚訝。

“是的，美，這不僅僅是價格上的，雖然我不識貨，但光一個客廳我也能看出來隨便一個擺設(shè)都不一般，多謝你我才有這樣一個機會近距離接觸。”說到最后一句話時賀嶠又恢覆之前的玩笑語氣。

晏之楸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以為你會說很俗，像之前那些人一樣。”

“你之前也帶人來過？”賀嶠的話裏聽不出什么情緒。

晏之楸自顧自往下說：“是，有一些是同學(xué)，有一些是遠房親戚，還有其他人，他們會說屋內(nèi)擺設(shè)好看，但那是因為背后的價格，這套沙發(fā)值20萬，那套茶具上萬元，他們只能聽得懂這種話。”

“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

“還有人會說它并不好看，就是暴發(fā)戶審美，白白糟蹋了那些錢。”

“那你的，你是怎么想的。”

晏之楸滿是追憶，“其實不怕你笑話，這個屋子裏所有的擺設(shè)都是我設(shè)計的。我家不在這邊，這是為我入學(xué)準(zhǔn)備的，是我想象中‘家’的樣子。”

“或許他們說得對，拋開那些數(shù)字，的確找不到其他任何優(yōu)點了。”

賀嶠沒說話，環(huán)顧四周，窗臺上有一個與其他物品都格格不入的東西，她之前就註意到了，一株狗尾巴草，顯然栽種者不懂栽培的技巧，狗尾巴草蔫蔫的，沒有精神。

“這是什么？”

“放學(xué)在路上隨手拔的狗尾巴草，不值什么錢——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