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珍視我給你的物件，而親手中斷我們的關聯，我是不是該解讀為其實你跟其他奉承的家伙一樣，只是在我面前說好聽的話，從不考慮能否履行承諾。

盡管他不需要別人，也不會忍受背叛——顯然他該仇恨她，連最低賤的泥巴種都懂得仇視乃至報覆不忠的伴侶，他理應仇恨她，他該對著她的尸體破口大罵，該扔去荒山野嶺由著腐爛。

但他竟找不出一絲真正的恨意，這個人留下陳舊的記憶太多，連死亡也帶不走它們，就像她註定不會擺脫他的影響、他相信，他們從九歲起共享人生，其中的確有多次機會她可以明哲保身般地選擇抽離：十一歲入學前，十四歲暑假，十七歲畢業前夕，十九歲跟自己一起離開英國……至此，她的機會全數耗盡，她沒有資格逃跑了。

用自己的靈魂碎片附著于她是他做過最明智的事情之一。

于是他立即忙于覆活的籌備，“生父的骨，仆人的肉，仇敵的血”——她的仇敵只會是他。斷定她早恨透了自己，因為他殺了她在意的朋友，他并不在乎。

然而儀式沒有成功。洩憤地朝那軟弱求饒的小精靈扔去索命咒，他沒心情註意那卑賤物種的去向。

這一項失敗令自己腦海空白，她居然擁有不了新生，那么接下來該怎么辦——不知多少年他沒產生過這樣的疑問，且他發現確實沒有辦法，二十年前將戒指制作為魂器前他根本不把覆活石放在心上，那時候他不屑地想，他又需要覆活誰呢？沒有人被他所需要。

可是現在他也不會承認他需要她——覆活伊奈茨是為了言出必行，他說過會制造一切讓她后悔離開的意外，等回到自己身邊就一直關著她，直到千年以后他厭倦沒有盡頭的生命，帶著她一起下地獄走向新的輪回……他一向一諾千金，這與需不需要她無關。

不分晝夜地研究了一個特殊的魔法防止尸體腐化，隨著時間流逝須消耗更多的魔力去維系，無所謂，他具有用不完的強大力量，讓她十年如一日地閉眼躺在棺木裏，沈靜得像只是睡著了而已。

為了專註自己更偉大的事業，他暫且將覆活的事放在腦后，在他用不完的生命中一定找得到別的方式的。

時不時夜深人靜的一刻感到沒來由的疲憊，詭異的古怪異常，他早不是需要睡眠的凡俗之徒，卻莫名不得不坐下身往后靠向椅背，闔上眼，然后浸入一片死寂，想到她安然得像沒有遺憾的模樣令他大為光火，他憤憤不平地想質問她到底還有什么好不滿的——相識的幾輪十年來他從沒向她索要過什么，他、自認實用主義的自己，在她這項堪稱沒有回報的投資吃盡了苦頭，換作是別人早死在他手上好幾次，他是連一點逼迫意味的嚴酷懲罰都沒叫她品嘗，長期由著她的任性。權勢、秘密、金錢、細節瑣事等等，近乎毫無保留地對待她，而她就為那點微不足道的陳年舊事、那幾個泥巴種和一只小奴隸跟他決裂，分明是借口，本質上她早已厭倦他罷了，甚至在走后一滴眼淚都沒有為他流過，人人說結束長久固定關系的女人會很傷心，這根本是假話。

玩具？寵物？她怎么敢這么說——如果他真的只把她當成玩物，他早在四年級就哄騙她來得到他想要的并一腳把她踢開，而不是出游共同居住幾年碰都沒碰她，天底下哪個暴君有他這樣的風度、容忍她的遲鈍而壓抑自己的本性，何況就算是后來他也沒有所謂的玩弄和利用她，有哪件事表現出他抑制了她的自我發展嗎——相反，面對她再不屑置辯的問題他都有解答，更關註她魔法的進步。在霍格沃茨扮演一名品學兼優的少年時他聽過齷齪的對話，見過低俗的行徑，那才叫真正的玩弄，他本來大可效仿那些男人的做法，要當清高的紳士還是被欲望奴役的下等動物、完全是受他支配的選擇，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現實是他有一千塊不同的面具，在她面前，他戴上的是最靠近真實內心的那一塊，卻仍被她解讀為欺騙，選擇性隱瞞的事怎么能叫欺騙？他沒有義務告訴她所有歷程。

遺忘是那么的漫長——他怪自己絕佳的記憶力，過目不忘的天賦曾在學生時代幫了很大的忙，如今則讓他煩躁不已，時間毫不吝嗇地在無限循環的正經事中流失，他為了自己的事業而忙碌，像永遠沒有完結的忙碌，似乎在他永不停歇運作的勞碌裏，與她的清晰記憶仍十分努力地見縫插針，頻頻顯現。

“……那是個泥巴種，你真叫我失望，西弗勒斯。”

“主、主人，她真的對我很重要……請求你繞過她……就取她兒子和丈夫的性命……”

“你知道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吧？未來多的是血統更純正，更配得上你的存在。”

“…是的我的主人，但是她……”

但是什么。沒有人對于誰而言是確切的特別、確切的不可或缺，誰離了誰都能活。他最反感有人跟他探討有關情感的主題。

他不想接著聽，厭煩地擺擺手表示自己答應了。

未來多的是配得上你的女人存在。這句話像對別人說，又像在對自己說。即使他從來沒有踐行。

幾年前羅道夫斯·萊斯特蘭奇引薦其妻子表忠心之時，羅道夫斯就委婉地暗示過名存實亡的婚姻狀態，如同古羅馬時代帶年輕貌美的夫人覲見國王的臣下，討好的嘴臉令他輕蔑地瞇起眼，冷冷地瞥了瞥不遠處那個正恭順站著的女巫。

又高又瘦的身形，深色頭發，深色眼睛，一目了然的漂亮，他一直知道長相是否賞心悅目是顯而易見、不用大腦思考的無聊問題，貝拉特裏克斯·萊斯特蘭奇是個忠誠的隨從，不可置疑的忠誠，甚至準確地形容還是無條件地癡迷著他，能夠二話不說獻祭她全部的程度，這當然是應該的、他想，這也是她優于伊奈茨的一點，對他永遠唯命是從。

她們沒有一丁點相像。

這樣的比較很快就起到了反效果，他并沒有為找到一位服從自己的女人而沾沾自喜，事實上本來他一直以為他會對此嗤之以鼻、自從在五年級他發現同年齡段的男生會為女生的青睞而洋洋得意，以此作為榮譽的勛章、一群蠢貨！他瞧不起他們，他就從不會如此……他真的從未如此嗎？他幾乎忘了他曾苦惱于伊奈茨的無動于衷，無數次他咒罵她簡直是塊木頭，是個怪人，使盡渾身解數的調情招式不如一句演繹真實的話，“我們連靈魂都是一體的，背叛你就像背叛自己。”——當時他面無表情地認真說道，這句答案是回應伊奈茨不經意的疑問，那天她到外面玩完雪回來，渾身沾染融化的濕漉漉的雪花，她說這幾天在滑雪的地方她認識了個住在附近的姑娘，“他們結婚了快五年，前一晚發現丈夫背叛了她。”伊奈茨一邊換下外套一邊喃喃，他抬了抬手一個完美的無杖無聲讓干凈溫暖的毛巾到了她肩膀上，“你知道我對這種俗人的事情不感興趣。” 他繼續翻著書，然后下一刻，她坐在他的面前，想用手捧起他的臉，他原本躲了下，爾后又隨她了，她凝視著他，低聲問：“你會不會也背叛我，湯姆？”

背叛你等于背叛我自己。

那么你呢？你又會背叛我嗎？

他從沒有問。

一個深信不疑關系的結局是直至時空的終結，一個沒有安全感得時常會憂心忡忡地追問、你不會欺騙我吧。

而最篤定的人反倒被最不安的人丟下了。

我沒有輸。他固執地想，因為我說的不全是真話。

所以他沒有輸。

只顧著執著輸贏與否，他誤解了她的天性，更誤解了自己的天性，他厭惡與凡人相關的庸俗，卻以庸俗來解讀她，合理化他出于疑慮而對她費盡心機地規訓，那一瞬息他痛快而得意地想壁龕中的神像終于連同蠟燭一起融化、神圣倒塌下來，看看，他征服了最不可一世的完美小姐，他在她身上占據領地，正如讓標記蝕刻進她的靈魂，看看，這就是無所不能操縱一切的魅力……其實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內心真正的知覺，她說得沒錯，在她眼前他就好像幻想出來的、連他自己的想象力都觸及不到的虛幻，所謂報覆與掠奪的念頭其實早已被沈迷的憐惜取代，這一絲溫情源于心底自以為喪失已久的感知功能，他不知道那感覺原來叫作觸動。

但許久以前他是能記得的。現在不是罷了。

他最不屑于感情，他唾棄愛，他沒有愛任何人，更不會愛她。

他只是被她的影子腐蝕了自己的記憶。

***

為什么要千裏迢迢親自去殺掉亨德裏克·阿德勒？

正是這般巧合，偶然一次他主動連接的意識，他就聽到了她要的那件荒唐的圣誕禮物，不在乎自己有什么必要生氣，他不想維持理性，他就要憤怒至極，果然是花花公子的女兒、水性楊花的血液，見異思遷的惡習！他要詛咒她這名不知廉恥的女人下地獄……他的惱火沒多久就莫名煙消云散，采取的對策只有殺戮，她要和誰成為板上釘釘的一家幾口、他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

輕而易舉地找上門，那是一間平平無奇的住所，對方沒有防備地為他開門，多么愚蠢的人啊、他在心裏嗤笑著。

“請問你是？” 阿德勒留著一頭金色的鬈發，濃密的黑睫毛下一雙清澈的深藍綠眼珠，五官線條標準得像石膏雕塑，典型的女孩長相，且氣質文弱……他不知道伊奈茨的品味怎么會下降得這么離譜。

摘下兜帽，他露出了被自己摧毀得很徹底的臉。

阿德勒頓時察覺到處境的危險想要拿出魔杖，可惜動作太慢、他動動手指就完成繳械。

“……你想做什么。”

聽聽，多蠢的問話。他慢悠悠地搖搖頭，權當走形式上的流程，簡潔地隨口道：“伊奈茨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