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8. 法 老

坐起披上衣裳，他靠近來給她挽系衣結(jié)。

她瞥他一眼，笑他：“好熟練啊。”

他眨眨眼，一閃而過的困惱，旋即又隨她而笑，滿不在乎似的。

她反被他一瞬間孩子似的困惱觸動，赧然垂眼，明明是她在意，偏是她心生歉意。

日光灑落，連片柱影如日晷針影，漸往東移。

離開神祠時，與他一同走過祭廟南柱廊，柱廊西墻上已繪滿了浮雕的草圖，一幅一幅欲要留向后世述說她陛下遠(yuǎn)征蓬特的榮耀，確信數(shù)千年之后仍還有人想聽；與他一同坐在底層柱廊的檐口上，再度呼吸著神之領(lǐng)地的芬芳，百裏香的微甜和著羅勒清香，倚在他的肩上輕輕念他的名，去了敬稱，如微塵般浮在異香上的話音，仍是心怯；他的手停在她心口上，隔著亞麻衣襟輕撫她心口上留住的傷疤。

“是劍傷。”她輕聲說，“自己刺的。”

他并沒有問，她已一句一句說給他聽，始終小心遮掩，不愿被旁人與荷露斯神察覺的傷處，事到如今，只說給他聽；說時別過臉去，偏望向不相干的遠(yuǎn)方，不愿看見他無所適從的表情，是她在傾訴，不需要他的憐惜，她想他也不會有；他輕吹她鬢邊碎散發(fā)綹，與她靠得更近，肌膚相親處暖洋洋的溫潤，回旋在耳畔的低語，直抵心底的親昵；靜靜遠(yuǎn)眺藍(lán)瑩瑩的天庭，曾經(jīng)鮮血淋漓的痛楚也被漫溢的柔暖吻住，他呼出的氣息隨同他的低問，拂過她眼角殘存的淚跡，隱約聽出那是寵兒的嘆息。

“七……要等到何時你才敢信我呢……”

從來不能分清哪個是真正的他，憑著“恣意任性自行其是”走到這一此刻，沿途魯莽，不敢回頭細(xì)想；同是棄絕了瑪阿特秩序的兩人，眺望著河對岸的都城在夕曬中呈現(xiàn)出光彩照人模樣，旁觀這轉(zhuǎn)瞬即逝的隔世浮華，他的手緊緊握著她的，都不相信永生的兩個人，只要此刻，只有此刻。

對不起，曼赫普瑞少爺，我的一意孤行，把你給帶累了，對不起。

他聽不見她的歉意，又犯了罔顧一切的寵兒脾氣，遣走了守候在祭廟門外的侍衛(wèi)，他拉著她跳上他的雙馬戰(zhàn)車，縱馬走得輕緩，怕她多受了顛簸，興沖沖只問：“七，你想去哪裏？”

“你想帶我去哪裏？”

想要帶她去東邊沙漠裏看游牧者馴養(yǎng)的古怪坐騎，然后越過紅海到西奈，再一起往北去，直走到連阿蒙-拉都鞭長莫及的北地以北，帶她回到祖先遺留在大綠海畔的古老夏宮，一同坐在臨海長階上，等著日出。

“都好，”她含笑應(yīng)，“明天就去。”

太美的諾言太難兌現(xiàn)，不如聽作捎過耳畔的柔風(fēng)，當(dāng)它是真；她靠住他曾經(jīng)傷痕累累的背脊，替他擋去西斜日光的炎炎炙烤，思緒裏回旋著吟唱，亦如詠嘆般無奈哀傷：

我對你的愛如洪泛沒過潮灣，

我倆的明天，

卻是收獲季裏才下水的新船，

擱淺在泥灘。

日已西斜，明天已觸手可及，也許真有一片全新天地在等著他倆找去，然而今天還沒有過去，荷露斯神收攏了翅膀，停在明天以前。

離別時曾久久不能轉(zhuǎn)身，只怕轉(zhuǎn)身即是永別，這一次是真的預(yù)見，他卻仿佛不知，笑吟吟凝視著她，不知他怎會這樣高興，這神明護(hù)佑了無心事的寵兒啊！

再回到宮中，回到他的閨苑，裏邊仍殘留著午前離開時的期許，曾以為回來時候就能有幸成為兩地之君名正言順的妻。

一時惘然，陷在愈漸黯淡的天光裏昏昏等待，不讓上燈，不許思想，將門扉留出縫隙，傾聽門外動靜，稍有動靜便追出去問：“是陛下返回了嗎？”

宮侍們總回稟說“不是”，紛紛掩嘴竊笑，豈知她這般急切，源出憂懼？

坐回暗夜裏，沈浸于夜的靜謐，等待明天來臨，夜來白蓮初綻，站在兩地之君的閨苑中望那一池水光月色皎皎，宛如旁觀著別人的夢境；石板地滲出沁心的清涼，屋子裏盤住繚繞未盡的沒藥香，棲身棕櫚柱上的神與人若隱若現(xiàn)，棋桌上擱著一小盅石榴酒，醉紅酒色映出雪花石盞，倒像是盛著血——誰又能說不是呢？

一只不曉得從哪裏躥進(jìn)來的貓，靜悄悄鉆出隔簾，似戀上了亞麻簾的輕柔拂拭，停在簾擺處依依徘徊。

她走去捉它，想在它軟軟暖暖的額上蹭一蹭下巴，剛一彎腰，它抹了油般溜滑的身體卻迅速躥出數(shù)重簾幕，“喵嗚”聲緊銜著門扉關(guān)合的悶響，熱風(fēng)撲過，回蕩的亞麻簾直拂到她的臉上。

撲面而過的香根草的清爽。

像是驟然從她思緒中躍出，愔愔無言隔簾相望，明言永別僅此一步之遙，竭力在心上淘洗久遠(yuǎn)前積攢下的過往，指望那些回溯而來的年少時的歡悅殘片能讓自己捱過這一此刻無從挽回的真切。

“陛下……”她啞聲說，“我……我……”

盡全力吐字成句的勇氣因開口時的期期艾艾而頃刻喪盡，所有意涵永別的字詞正簇涌爭搶，出不了口；當(dāng)她跌回他的懷抱，整個人如被席卷西奈荒漠的沙暴裹挾，他冷冷的手心撫過她的背脊，深入她的發(fā)際，揪著她的發(fā)綹直往下拽，逼得她仰直脖子，容他吮著她的嘴唇她的頸項，她覺得疼了，一度無處安放的雙手奮力抵住他的肩頭試圖將他推開，可根本不能撼動他半分，而他毫不理會，轉(zhuǎn)手將她緊緊鉗制，手腕被攥得劇痛，一瞬她真以為他是想要將她擰碎！她害怕了，不知害怕什么，只想要逃開這近乎蹂躪的親近！她大聲叫喊，他不許她出聲，松開她的手腕迅即掰過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不管不顧沖撞著一口咬去，狠狠的，旋即舔到齒間一絲淡淡的血腥。

他猛然將她推開，胸膛起伏，暗夜裏重重的喘息，可是她并不比他好多少，頭皮劇疼，手腕頸項滿布火點，星星灼痛，驚魂未定，眼見他前傾一步似又靠近，心上還在遲疑，腳下先已連連后退，倉皇避到月光裏，她逃開了他伸來的手。

一剎那他凝滯在簾影裏的身形，挨了一刀似的惶恐。

后悔緊跟著追來，一刀一刀地凌遲。

“圖特摩斯——”她顫聲說，“我——我……”

不等她說完他已轉(zhuǎn)身逃開，留在月光下的她，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異樣真切的夢——夢境裏曾見至乘之地坍塌成沙，神明走下祭拜供奉的殿堂，初始之地焚風(fēng)過境，溢滿著凡人們卑微的愛與欲望，不覆是天庭才有的矜持與堂皇；而醒時睜眼依舊滿目荒涼，撿拾不盡的破碎年華，索性丟棄，疑心仍還徘徊在夢裏，卻因倦極困極，漸漸躺倒，迷迷糊糊裏忽又驚醒，覺察到身畔異樣的暖意，一瞬錯覺自己又回到了午前日光邊，他仍還在她的身后，幾能察覺到他溫?zé)岬暮粑p輕拂過她的后頸。

她睜大眼，眼前夜黑彌漫，今天仍未過去。

“陛下？”

他沒有應(yīng)，宛若睡去，他在聽。

真正醒了，旋即被意識裏滲出的寒意凍得手腳冰涼，自以為鼓足了勇氣能夠與他坦然相對，到頭來只是提著一顆心懼怕。

“陛下——今天，我做了一個決定——”

“后悔了嗎？”

法老問。

她被問得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