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會帶兵打仗，爹爹撥這一千龍禁軍給我，說得好聽是歸我統(tǒng)帶，其實(shí)是用以約束我吧？”

彼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爹爹說道：“聰明，你若是想找那東皋的帝君拼命，這一千人立時就將你五花大綁給我綁回陵州。聽著！自古沙場上爭雄較長短，你死我活本無可厚非，男兒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能夠?yàn)閲鴳?zhàn)死沙場，才可謂第一等大丈夫行徑。”

我怫然說道：“既然如此，爹爹何必還讓我去呢？爹爹口中說的都是大道理，我不想明白這些，我只知道我的夫君被人害死了，我要報仇，弄影失去了丈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失去了爹爹，我是小女子，體會不來什么叫大丈夫行徑！自古英雄都是寫在史冊里給后人瞻望的，卻不是那些白發(fā)蒼蒼的父母，還有那些殷殷期盼的妻子們想要的兒子和丈夫！”

“那么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這些被寫入史冊的英雄，用生命換來太平盛世，又有多少白發(fā)蒼蒼的父母和忠貞的妻子，會失去他們的兒子和丈夫！？”爹爹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數(shù)萬大軍之前，指著他們說道，“你看看！這里的每一個人，他們難道沒有父母？沒有妻子？如果不是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在疆場上奮勇拼殺，那么國將不國，又何以為家！？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們卸下戰(zhàn)甲，你敢說誰不是醒月的百姓？”

望著面前一張張鮮活的臉龐，我噤聲不語，雙手下意識地在袖中緊了緊。

“……如此，那一千人爹爹也不必讓我?guī)ィ疑砩弦呀?jīng)再也背負(fù)不起更多的血債。他們每個人都是醒月的百姓，身負(fù)父母妻兒的期待，何必跟著我去送死？”

“誒，丫頭啊……”爹爹頹然長嘆，沉聲說道，“你一定要去，我攔不住你，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只是不想看你去白白送死，你明白嗎？”

我違逆不過爹爹的意思，當(dāng)晚整理行囊，換上一身輕便的索子戎裝，在一千龍禁軍的隨行下奔向幽泉谷。

一路趕向幽泉谷，沿途所見惟剩滿目荒涼，山野間依稀還殘存著些舊日村郭的痕跡，只是人跡已絕。

千人隊(duì)的規(guī)模，說大不大，但若想半點(diǎn)不露痕跡地挨近東皋大軍，也極不易。和禁軍統(tǒng)帶石甄商議后，決定以二百人為一隊(duì)將千人分成五組，我?guī)Ф偃讼刃校鐗汉螅昂笙嗖畈坏桨肴章烦獭?

不出月余時間，原本結(jié)實(shí)的封雪開始解凍，道路變得泥濘難行，馬蹄踏下去，往往帶起整片的淤泥甩到身后。二百人鎮(zhèn)日狂奔下來，歇息時彼此一看，全都成了泥猴子，哪里還有半分醒月龍禁精銳的架勢。

眼看將近幽泉谷的村落，日近黃昏，我吩咐隊(duì)長歇馬駐足，先找處隱蔽的林子安頓下來。未免打草驚蛇，沒有生篝火，二百人啃咬著隨身攜帶的馕餅，默默圍坐在馬旁。

為首的隊(duì)長是個瘦小精干的漢子，據(jù)他自己說是祖籍陵州境人，行伍出身，家中有幾畝薄田，父母和弱弟在家時常需要靠比鄰看顧方可維生。

我問他為什么不回家看看，留在家中幫父母照料田事，照管幼弟。他笑著說若是自己留在家里，又有誰來為國征戰(zhàn)？

再看看身邊圍坐的兵士，想必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低頭吃餅，喉嚨里似乎堵著什么東西，用力咽了幾下才將餅咽下去。

不到入夜時分，余下的八百人也陸續(xù)趕到幽泉谷，石甄說這一路未見半個東皋守軍，很多村郭都是最近才被焚毀，似乎是刻意為之。

正說著，東皋駐軍的上空騰起數(shù)道黑煙，濃煙夾雜著火星竄入夜空，隱隱傳來奔走呼救的喊聲。我和石甄面面相覷，過了半晌，火勢不歇，反而愈發(fā)熾烈起來。石甄一拍額頭，說許是櫟煬偷襲東皋軍營，放火燒了軍糧，我搶過旁邊的戰(zhàn)馬，疾馳向東皋軍帳，石甄隨即也翻身上馬，率部沖向大營。

一邊飛馳，一邊在心底默誓，沒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殺了他，絕不！

及到近前，眼前是一片火光燭天，一座座燃燒的氈帳連綿成火海，東皋兵將仿佛驚弓之鳥四下亂跑。

我在亂軍中搜尋著簡荻的身影，一輛駟馬桐油車驀地竄出火陣，向著幽泉谷的絕壁方向跑去。我勒轉(zhuǎn)馬頭緊追著那輛車，車檐四角上的銅鈴丁當(dāng)亂響，似乎隨時會掉下來摔得粉碎。

前面是幽泉谷的萬丈懸崖，眼見再也沒有路可走，駟馬桐油車堪堪停步在絕崖一步之前，從車中跳下一人，背對著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

“追到這里，應(yīng)該不會有旁人打擾了吧？”那人轉(zhuǎn)過身，開口說道。

我翻身下馬，走上前幾步，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白——鉞？怎么是你！？”

白鉞的目光隔過我的肩膀，望著接天的火海，笑道：“花小二姑娘？醒月戍寧將軍王的親生獨(dú)女花不語？醒月鎣帝迎娶了一頂鳳冠的帝后？我該稱呼你什么呢？亦或是……我東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

多年未曾聽過的稱呼乍響耳畔，我腦中嗡的一聲，心下隱隱覺察出不妙，解下腰間的斷劍握在手里。

他看我拔劍橫胸，不禁嗤笑道：“沒用的，你那點(diǎn)功夫?qū)Ω兑话阈∶\許能鎮(zhèn)懾住，但對我只怕不夠看。我勸你還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劍吧，免得等下誤傷了自己。”

“白鉞，你究竟是誰？”我凝聲問道。

“在下東皋神鋒將軍白鉞，字文啟。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敵，文啟當(dāng)日有傷在身不宜與人動手，殿下的恩德，文啟一直銘記于心。”

“原來你就是神鋒將軍白文啟？久仰大名，若是那日我知道與白將軍同行，也好早一些對將軍表達(dá)孺慕之情。將軍神勇名揚(yáng)天下，世人難媲，就連我醒月平遠(yuǎn)將軍也非將軍敵手。”

想不到白鉞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啟，他聽我提到鐵牛，肅然說道：“文啟極是敬重平遠(yuǎn)將軍，若非兩軍對壘各為其主，文啟倒很想與將軍成為莫逆之交，煮酒論天下英雄。”

“好一個惺惺相惜的英雄識英雄，可惜白將軍心儀的這位莫逆之交，最終卻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將軍好手段好謀略，想必今夜這場火燒聯(lián)營的戲作，也是將軍安排下的計(jì)策吧？”我細(xì)想這一路行來所見，和今夜火起的蹊蹺，心中已有些痕跡。

“早聽聞殿下心思縝密，非一般須眉可比，文啟這點(diǎn)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白鉞笑了笑，續(xù)道，“醒月戍寧將軍派一千人連月追至幽泉谷，是否算準(zhǔn)了我東皋所剩一萬人馬不足，兵力大減，意欲趁機(jī)對我主今上不利？可惜今晨我東皋帝君已帶五萬兵馬南下江偃。為了看看是誰背后主使，文啟刻意安排下這出火燒聯(lián)營，本來也沒指望能見到殿下真容，想不到……”

“五萬？九幽城一戰(zhàn)后你們連一萬人也不足，白將軍，你以為虛張聲勢就能嚇到我嗎？”

“殿下不信，白某也不好強(qiáng)辯什么，一萬也好，五萬也罷，今后都與殿下無關(guān)了。”白鉞說完，抽出軟劍，直指向我，“殿下今夜前來，是不是專為了刺殺主上？自九幽城之戰(zhàn)后，殿下想必心中恨極了東皋，更恨極了主上，文啟之前也曾數(shù)次勸過主上切莫再對殿下心慈手軟，可惜吾皇是個念舊的人，既然主上下不了手，就由文啟代而為之好了。”

我向后退身，白鉞的軟劍如影隨形地挺近，“惟有你死了，主上才不會再顧忌你，再顧忌醒月，所以——你必須死！”

寒光閃動，他手中的軟劍幻化成一條靈蛇，當(dāng)胸刺來。我惶悚連退數(shù)步，腳下踩空，身后是萬丈懸崖，我已經(jīng)退無可退。

千鈞一發(fā)之際，斜刺里沖出一道身影擋在我的身前，軟劍哧一聲輕響刺進(jìn)那人胸口。白鉞處變不驚，迅速抽手拔劍，血如霧從那人胸前噴濺而出。

慘白月光照亮了崖頂，那人側(cè)身摔倒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的臉，還未及驚呼出聲，已被他壓住一同摔落懸崖。

勁風(fēng)逆流過耳際，他的臉近在咫尺，恍惚間一切重新回到起點(diǎn)，回到了初相見的那一夜，長湖落月，發(fā)絲輕揚(yáng)，他在明月千里下對我驚鴻一笑……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白光，身下是綿軟的觸感，仿佛躺在云里。

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嗎？在心底小聲地問自己，試著抬手，光線從指縫中透過，依舊照耀在臉上。

一片緋紅的花瓣飛過，恰落在手心里，狹長微卷的花瓣像絲血線，流淌過掌心。

我側(cè)過頭，看到無邊無際的雪地，雪中盛開著如火如荼的曼珠沙華，纏綿成燃燒的花海。

佛說，花開在彼岸，彼岸花開，那是如火一般的霞彩。

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