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裏端坐的一眾和尚、修士盡皆斂色，肅容看著上首。

“那么，法會便開始吧。”

觀自在大士也沒廢話，他當(dāng)先向著極樂凈土世界、靈山勝境等等十方諸佛圣地稽首作禮，禮讚三世十方一切諸佛。

蓮池上方被祥云簇?fù)?、光明云照徹、?zhèn)壓諸天的一應(yīng)佛陀、菩薩、羅漢、金剛連帶著座下蓮池裏的一眾人等也都如同觀自在大士一樣肅容稽首，禮讚三世十方一切諸佛。

觀自在大士又自轉(zhuǎn)身，向著他的四方一一稽首禮拜，“南無普陀山會上佛菩薩?！?

凈涪隱沒在一眾和尚之中，此刻也與其他和尚、修士一道，向著簇?fù)碇^自在大士的諸佛陀、菩薩團(tuán)團(tuán)一拜，“南無普陀山會上佛菩薩。”

如此一一禮敬過后，蓮池之上，除那輕撫水面的和風(fēng)之外，就只剩隱隱落下的諸微妙法音。

觀自在大士又看過下方，微微一笑，“我于昔日忉利天宮上，在世尊釋迦牟尼座下聽法，聞得世尊讚嘆地藏菩薩摩訶薩，以大慈悲憐愍六道罪苦眾生，與這千萬億世界，化千萬億法身，有不可思議威神力。世尊與十方無量諸佛異口同音地讚嘆地藏菩薩，又使過去、現(xiàn)在、未來諸佛與眾生宣說地藏菩薩功德，但即便如此，地藏菩薩摩訶薩的功德還未能說盡......”

觀自在大士不過只說了個(gè)引子，這普陀山上一應(yīng)修士心裏就都已經(jīng)清楚了。

這一場普陀山法會開篇說的就是《地藏王菩薩本愿功德經(jīng)》。

并不僅僅只是熟讀佛門諸般經(jīng)典的佛陀、菩薩與和尚、比丘等心裏明白，就連佛門之外的道士、仙人、妖修、妖仙、神官、神祗甚至是他們座下的靈獸，也都是一般模樣。

不過不管其他人心裏到底是個(gè)什么想法，凈涪自己卻聽得很認(rèn)真。

許是凈涪入了神，也約莫是那位地藏菩薩神通所致，在觀自在大士與法會上眾人宣講《地藏王菩薩本愿功德經(jīng)》的時(shí)候，凈涪眼前一晃，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而眼前一片云光舒展，竟已換了天地。

那天地間，有光目圣女與諸世界中供養(yǎng)諸佛，又于諸佛陀、菩薩、羅漢座前，尋問其母所往生處，親見光目圣女虔誠供奉諸佛、菩薩，借諸佛菩薩之力，前往地獄親見其母，又自其母遭遇念及諸世界中無量罪苦眾生，于天地間發(fā)下大愿......

凈涪默默地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忽然心有所感，竟低低問道，“諸世界中的罪苦眾生多如恒河之沙，數(shù)不勝數(shù)，您曾言‘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jì)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shè)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自彼時(shí)您發(fā)愿至今，已過去不知幾許年月，您仍有無數(shù)化身落在那地獄中，尚且忙碌不知何日方能成佛，您悔過嗎？”

那仍在地獄中鎮(zhèn)守，欲要救脫每一位念誦他佛號的罪苦生靈的尊者依舊忙碌無定，只是輕輕笑了一下，“沒有。”

凈涪沈默了一下，卻是又道，“昔日你祈愿救母，如今你母已經(jīng)解脫成佛，昔日你尋求鬼王相助，如今鬼王也已成就菩薩果位，昔日你與友人分歧，如今你之友人也已經(jīng)成佛......”

他歷數(shù)了一遍地藏菩薩的親近之人，“他們都已走遠(yuǎn)，唯獨(dú)您仿佛還留在原地，您后悔過嗎？”

前方的那人依然沒有回頭，甚至不為所動，只是應(yīng)道，“沒有。”

凈涪又問，“你救脫六道無量罪苦眾生，但眾生每常得脫地獄罪苦，在各方世界轉(zhuǎn)生一遭回返六道之時(shí)又會落入罪苦地獄，他們似乎從來不曾知曉什么叫改過。您救脫他們，他們身上的業(yè)力卻聚攏在您的身上，他們每往諸天世界裏走一遭，您身上的罪孽就越更厚重幾分，您后悔過嗎？”

“沒有?！?

凈涪頓了一頓，緩了一口氣，“昔日世尊釋迦牟尼在忉利天宮說法之時(shí)問您，您未曾有一絲悔意。如今時(shí)間又已過去這般久，您依然......未曾有過動搖嗎？”

那人似乎又笑了一下，“沒有過?！?

凈涪楞了一下，半響才又問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論是昔日身為景浩界天圣魔君的皇甫成，還是如今的凈涪和尚，他都曾執(zhí)掌過景浩界的暗土世界本源。而也正因?yàn)槿绱?，他才深知暗土世界的底?xì)。

那是個(gè)......完全沒有生機(jī)，只有無盡怨懟、悔恨、憎惡等等陰暗情緒的世界。

景浩界世界的暗土依然是這般模樣，作為整個(gè)諸天寰宇世界暗土所在的地府，會是個(gè)什么模樣，凈涪就算沒有親眼見過，也約莫能夠想象。

地府有十八層地獄，每一個(gè)地獄又有無盡數(shù)的大地獄、小地獄和無間地獄。每一個(gè)生靈在生命耗盡之后都會回歸地府，憑依昔日在世時(shí)候的功德與業(yè)力決定去處。

身具功德者往生諸天各界，享生靈喜樂；背負(fù)業(yè)力之人則去往各處地獄，贖還自己的罪過。亦即是說，地獄既是惡人去處，也是懲戒之所。

在那樣的世界裏存活這么許多年，日覆一日地重覆著這樣仿佛徒勞一樣的救脫，身上無盡業(yè)力聚攏......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生活，他走了下來，全然沒有半分悔意不說，似乎還要將更久遠(yuǎn)的時(shí)間、更悠長的生命耗在這樣的生活裏。

地藏......

視線盡頭的那個(gè)人似乎也頓了一頓，并不是覺得凈涪冒犯甚至是逾越，反而更像了費(fèi)神思考了一下答案，也像是回溯那久遠(yuǎn)的記憶去詢問當(dāng)時(shí)的自己。

半響后，他方答道：“因?yàn)闅g喜?！?

他手上動作分毫不停，卻另有一道一模一樣的身影自他身上走出，來到凈涪身前盤膝而坐，似乎是想要好生與凈涪說說話，開解、指引凈涪這一位走到他面前來的和尚。

“最初之時(shí)......”他似乎想了一下，“我與我母關(guān)系親近，哪怕我母在世上所做所為不合我性情，但我還是不忍見她受苦。是以祈告佛陀，愿以己身功德救脫于她?！?

地藏菩薩將自己某一世的事情簡單與凈涪說了一遍，他的語氣甚是平淡，可見那往事已成過往，早不在他心底留下幾分痕跡。

“我母出脫了罪苦地獄，往生他界，卻又一次犯下同樣的罪孽，再次落入無間地獄之中。我與她又成母子，見她受苦，仍然心中不忍，是以再度救脫于她......”

“開始之時(shí)，”他似乎又輕笑了一下，“我心中也甚是惱火。每每指引我母，想要令其改過正見，但通常都是失敗?！?

“說起來，也真不知到底是我母與我的子嗣緣法深厚，還是我母與邪道的緣法更加深厚?！?

“然而，我到底不忍心她在地獄中受苦，故而每一次，都會想要救脫于她......”

“到底是我勝了，”他揚(yáng)著唇角無聲輕笑，“我母已修成正果，現(xiàn)如今正在勝境中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