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楚
宋清平猛撂了臉，不再遮掩。面對冷氏的糾纏，正色呵斥，混編了借口，拂袖抬腿就走。這一翻臉，卻被叫住了，那嗓音如藤蘿般纏住他。
“叔叔。”冷氏追出院兒來，登時跪下。
“求叔叔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未語淚涌，夜太黑雨太大，分不清流在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的心想必你懂了，今日我冷素云指天發(fā)誓，從你家哥哥走后，我只一心養(yǎng)兒顧家絕無二心。你只管去南浦，哪怕是嵊潯打聽，我冷素云可有半句閑言。可二叔，我們成親才堪堪三載，你哥哥就去了。他去時，成兒尚在腹中，養(yǎng)下玉成三月，我抱著他走到江邊又回來，恨不得一齊跳進(jìn)去死了才干凈。眾人都只叫我守著孩兒長大，也就熬出頭。我也一直這樣打算，所以這么多年來，從未有過逾矩。”
“我以為日子就這樣了，直到你來了，便不一樣了……。你恭謙，你有禮，你對成兒、對我都好。自你來了，咱們便像個家，有了牽掛，有了念想……”冷氏越說越低，羞怯難耐，那層薄得不能再薄，幾乎不存在的窗戶紙，已然捅破。
可宋清平不行啊，他怎么能不懂？叔嫂之間，有悖人倫，捅破也不能說破！二丈遠(yuǎn)之外，沈聲說道：“清平敬重嫂嫂，謝嫂嫂一直以來的照拂。清平初來時，這房舍若不是嫂嫂看顧，早就破壁殘?jiān)Ｉ┥┑囊会樢痪€，細(xì)心照顧，清平皆記在心中。在我心中嫂嫂如母親，且早已下定決心日后供養(yǎng)嫂嫂和成兒。”
“可我不想你只把我當(dāng)嫂子、當(dāng)母親！”幾乎是嘶吼，冷素云要瘋了。
“你是男人家，我是婦人。這世道上有天就有地，有陰就有陽，叔叔讀過書自然比我懂。叔叔是正人君子，只當(dāng)我是賊淫、賤婦。只此一遭，我們不說便無人知曉，死了爛在腸子裏也不毀叔叔清譽(yù)……”
“住口！”
聽聞此言，宋清平心神大亂，厲聲怒斥：“荒唐！什么叫無人知曉？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宋家的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著。縱然我輩蓬門白丁，尚做不出狗彘之行。況我詩禮傳家儒門之后，怎能做出這種……”
不說了，下剩的宋清平不說了！正因?yàn)樽x過書，禮義廉恥束縛著他，才更做不出罔顧人倫，畜生之事。他當(dāng)然可以高舉道德仁義的牌子痛斥、羞辱她，但是天理人欲，他同情她。
“讓嫂嫂生念想是我不對，嫂嫂年輕，不該讓嫂嫂守。若嫂嫂有去意，我愿代兄長寫放妻書，成兒留給我，嫂嫂自去覓得良緣，永無爭執(zhí)。成兒是我宋家骨肉，交給我嫂嫂自放心。對宋家、對我哥哥、對成兒嫂嫂皆無愧于心，不必苦守執(zhí)著于名。宋家無怨言，只將嫂嫂大恩，銘記于心。”
“叔叔，叔叔。”冷氏還不死心，跪著爬到宋清平面前，想要抓住袍角，卻被躲閃而過，再一次退步。冷氏心寒，痛心疾首，放聲大哭：“你就只當(dāng)我是你嫂嫂嗎？放著那樣的二婚頭娼婦你都能要，予我一次也不肯，我就這樣不堪嗎？原是我配不上你，擾了你的好前程，可你又知道我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他當(dāng)然知道，正是這份理解，讓他不忍苛責(zé)。他向來見不得女子哭，可此刻卻異常平靜，面對她的幽怨愈發(fā)冷淡。他必須狠下心，既然說出口就要把話說明白。
“方才我已說清楚，若留，我供養(yǎng)嫂嫂。若走，我寫書信，要走要留都依嫂嫂。以后，你還是我嫂嫂，是成兒的娘，是我宋家的恩人。嫂嫂若還當(dāng)我是成兒叔叔，那么咱們叔嫂之間還同往日一般，只當(dāng)沒有今日之事。若嫂嫂存了其他念想，你依然是成兒的娘，我依舊供養(yǎng)你，只是咱們再不見面。言盡于此，我告辭！”
夜雨劈裏啪啦，隨著宋清平的大步離開，只余暗夜裏慟哭的冷氏。嗚嗚咽咽，暗恨百生。很久不裝扮的她，今日略施了粉黛，甚至還插了素簪。雨水打濕了鬢角，絲絲縷縷黏在面頰上，淚水混著雨水洗刷著面龐，弄花了妝面。今日的她活像一個丑角，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一廂情愿！
冷氏心如死灰，背起兒子踏出小院，渾渾噩噩走在空寂的街上。
“娘，咱們?nèi)ツ膬海俊焙⒆訅魢摇?
是啊，去哪？雨幕、薄霧，看不清前頭的路。冷氏回頭，身后空無一人，他不會來的。沒有前路也沒有退路，這是宋清輝死時沒有過的心灰意冷。
宋清平何曾好過？山亭子上空呆了一夜，坐坐又站站，走走又停停，來來回回，反反覆覆。仰望青山，俯瞰曠野，野渡無人舟自橫。雄雞唱白時分，才緩緩回家。小院的門掩著，冷氏走了，桌上整齊擺放著一件夾袍并一雙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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