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照例端坐在案幾之后，一夜奔波疲憊給他那張端方的臉上染上了三分陰郁之氣, 看得一旁獄丞都發(fā)怵。

面前還是蜷成一團, 神情卻始終保持譏誚的伊斯。裴照任大理寺少卿兩年, 伊斯是他見過的幾個嘴最嚴的。

一旁的獄丞躍躍欲試地想要給伊斯上刑，但礙著裴照不敢妄動。這位大理寺少卿并不喜歡用刑，他更喜歡用言語，一點一點剜下人心頭的肉, 逼得對方痛苦難耐，吐露真相, 這比大理寺一百零八刑法對肉身的折磨還要殘酷。

裴照的指節(jié)在案幾上有節(jié)奏的敲擊，大理獄內(nèi)不辨晝夜，唯有一盞燭火照亮他的半邊臉來。獄丞可以清楚感受到裴照身上窩著一團火氣，比清早審伊斯那會兒要不耐煩許多——這可是少見的情況。

“你們藏在祭臺中所有的黑火都運了出來, 我很慶幸，那竹支撐的骨架還算堅硬，沒有了黑火，就無法在大臘坍塌了。”裴照停下了手指的動作，望著伊斯定定地說，“你們的大光明王這回可無法降臨了。”

伊斯在裴照早上出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他一雙淺色的眼睛望著裴照，神色木然, 仿佛他說的一切都與他沒有半分關(guān)系。

“你們費盡心思把黑火運入祭臺, 如今還是功敗垂成。”裴照的嘴角似乎帶上了些許笑意, 卻涼得如同一片利刃, 伊斯的眼睛動了動，卻又恢覆了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毫不閃避地望進裴照黑沈沈的眼睛。

“你那位負責(zé)押運銅鐘，暗送黑火的同伴，被薛大人扼死在密室裏。你看，你們的大光明王到了沒有給你們救贖。”

伊斯在他的言語裏捕捉到了一片碎片似的信息：“隆昌家的那個小雜種？”

裴照蹙起了兩條長眉，對這個稱呼頗為不悅，他微微抬起下頜，瞇起了眼睛。

伊斯卻笑了起來：“那姓薛的也沒少受傷吧？還活著？真是可惜。”

“可惜的不是你們么？”裴照的聲音冷得像是夜裏的朔風(fēng)。

伊斯似乎也察覺到了裴照的焦躁，有些得意的神色掛上眉梢：“我們是敗了，可還有多少人想要那個女人的性命？你說的那個牡丹——哦不，韋氏，與我們毫無瓜葛，可不還是乖乖給我們當(dāng)槍使了么？”

裴照覆又敲擊起案幾來，短促有力的聲響回蕩在四面石墻的刑訊室內(nèi)敲得人心頭發(fā)慌。

半晌，就連伊斯都以為這位年輕的少卿要放棄的時候，裴照突然說道：“你們的失敗難道是偶然么？”

伊斯楞了楞。裴照舒展開兩道長眉，一雙寒星似的眸子在燭火中抬了起來：“若非是你追殺牡丹，或許這件事情還沒有那么快能浮出水面——大理寺正是循著牡丹這條線索一路查至襖寺和祭臺。但是，殺了牡丹，真的有必要么？”

他敲擊案幾的動作沒停，一下一下頗為悠然自得：“你們自以為做得嚴絲合縫。黑火由襖寺制作，因為宗教原因所以就算大批原料進出襖寺都不會引起南市署的懷疑。而你扮作襖僧，頻繁出入襖寺和永泰坊也不會有人側(cè)目。再選擇牡丹作為暗殺周詢的人選，這樣一旦事發(fā)，所有的線索第一時間都會指向周幸健和韋應(yīng)的謀反案。韋家的遺孤恨透了背叛周幸健，又搶了韋應(yīng)位置的周詢，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這件事情背下來。這樣大理寺在此就能結(jié)案了。而你們只要靜靜等待大臘祭典，通過銅鐘裏的黑火引燃祭臺裏的黑火，炸斷竹架，祭臺自會坍塌，到時候女帝殯天，神都大亂，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他冷靜地分析了伊斯他們的計劃，在伊斯的臉上找到了緊張的神色——他說中了。

裴照趁熱打鐵：“可你忘了，這個計劃最大的敗筆就在于殺死牡丹。牡丹自愿了結(jié)周詢，為她的父親報仇，根本不需要你來滅口，她自己就能把口封得死死的，可你殺了她——準確的說你殺錯了人，你殺的是春深臺的舞女香濃，暴露了你不認識牡丹的事實。如果真是周氏余孽作案，怎么會連牡丹都不認識？只能證明你是靠著琵琶認人，這樣一來，我們順著牡丹的琵琶，很容易就查到了祥和木器坊和南市襖寺。”

他從袖中掏出那瓶薛容與冒著手被燒成碳烤豬蹄的風(fēng)險，從襖寺裏搶出來的香油：“此外，你常年扮作襖僧，身上有香油味道。薛大人接觸過你，聞到過你的這個味道，輕而易舉地就將你從永泰坊的襖廟裏揪了出來。你看，你們的計劃天|衣無縫，唯一的疏漏就在于你。”

伊斯臉上原本譏誚的神情慢慢僵硬，一雙淺色的眼睛中漸漸浮上了不敢置信的神情，裴照滿意地看著他的變化，手上穩(wěn)健的節(jié)奏終于停了下來：“有人讓你殺了牡丹，其實就是為了將襖寺推到人前，大理寺沒能在大臘祭典之前查到祭臺最好，但如果大臘當(dāng)日祭臺爆炸，就算循著最后運鐘的那條線索，怎么都能再查到你們。你們成了，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你們沒成，襖寺背下所有的罪責(zé)。你以為你殺牡丹是為了滅她的口么？是有人在滅你們的口。你以為你們點燃的是光明王的火焰？其實所有人都中計了。”

伊斯看向他。

面前的青年面無表情，依然端坐著，面容在刑訊室唯一的燭光裏頭明明滅滅。伊斯似乎從他的眸中讀出了憐憫、嘲諷、憤怒，但一轉(zhuǎn)眼那些情緒都已經(jīng)消弭，又歸于死寂一般的平靜。

他笑了一聲，似是自嘲，又似乎充滿了玩弄朝廷的快|感：“你們中原有句話叫‘禍起蕭墻’。”

蕭墻，是宮室內(nèi)墻，說的是內(nèi)部發(fā)生禍亂。裴照看著伊斯?jié)u漸扭曲的面容，并不很能肯定他所謂“蕭墻”究竟是指的什么。

于是他保持了沈默。

伊斯的官話說得不錯，但引經(jīng)據(jù)典對于他一個胡人來說實屬勉強。他把“禍起蕭墻”四個字翻來覆去地咬在舌尖，似乎要把每個字的尾音都咬得無比精準，旋即變得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