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終知天命,不認天命◎
六月廿九, 天陰霧濃,連綿不開。
王桓坐在囚車裏,雙手雙腳都被沈重冰冷的鐵索拷在一起, 散亂的碎發被他臉上的的各種污穢粘在一起,落在他的面前, 將他遮掩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從慶律寺出來, 穿過一片荒野,再緩緩入城內, 兩邊的行人皆退讓三分。
此程由何聯全程御馬在旁押送, 王桓那肢殘體敗的身軀像隨時都會散架一般靠在囚車的角落裏。
囚車由鐵欄圍起,王桓一直閉著眼, 一路上的砂石吹在了他眼皮上, 明明已經割出了血口子, 他卻始終沒有睜開眼。
何聯不緊不慢地跟在囚車邊上,剛到城門,他忽然壓低聲音冰冷道:“今日行刑, 陛下讓是讓陳圳親自監行, 你要如何逃出來?”
誰知王桓這時卻驀地冷笑一聲, 說道:“怎么?何寺卿是怕我若活了下來, 會為小王爺報方才那一腳的仇嗎?”
何聯眉間不由微微皺起, 頓了頓,他才沈聲又道:“各為其主罷了。”
“好一句各為其主, ”王桓這時才微微掀開眼皮,卻覺得眼上針扎一般刺痛, 斜睨了何聯一眼, 忍不住又合上了眼, 冷冷又道,“不過在下也才算看清楚,何寺卿的主,到底是誰了。”
二人再無多話,一直到了進城以后,王桓始終閉著眼,聽著本一直跟在自己身側的何聯忽然從揮動韁繩而兩步上前,他嘴角忽然微微上揚。
只是這個笑容,卻顯得極盡苦澀。
很快,伴隨著路上兩邊散開路人的細碎談話交流甚至謾罵,爛菜葉臭雞蛋也開始不停從四周落在了王桓身上。
他身上那件原本素白色的單衣本就被深褐色的凝血染得骯臟不堪難以入目,此時更加的各種雜褻落在他身上臉上,將他落得越發像深山裏的瘋蠻野獸。
“他早就該死了!要不是他們那一家子,我兄長當年根本不會死!”
“這樣的喪家狗居然還活到了今天!真是老天不長眼了!”
“噓...你也別這么說,當年他們家創搞了那個廉溪館的初衷,不也是為了咱們窮苦人家孩子可以念上書嘛...”
“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嗎!你這就叫做婦人之仁!人家那是披著羊皮的狼,也就你們這些娘兒們的還以為那叫真仁義!要不是他爹當年搞了那玩意兒,后來那些孩子會落得這么個下場嗎!”
你一言我一語的,王桓都聽進心裏了,只是如今再聽這些話,心裏早就沒有了年少氣盛時聽見時因委屈而致的憤怒。
相反的,好像只要有那么一個人愿意為廉溪館說上一句維護的話,他都覺得是值得。
只是他不知道,一年多前,他爹困在這同樣的囚車裏時,聽到這些心寒的話語,他有沒有后悔過當初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
那時寒冬,天上下的雪好像也不夠心裏寒冷。
曾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所謂心死,可死于烈火焚燒,可死于臘月寒冰。
所謂攻人以心,曾經至親之人,才比旁人更要深諳如何殺死一人,最以炸裂無聲,施之者錐心而落葉無聲,受之者一死不足以方休。
王桓隔著凌亂的臟發,忽然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皮,仰頭望著那灰沈沈的天空。
他從來沒想過,謝文昕會讓謝寧一同觀看這行刑一幕。
崇承宮主殿廊下,謝文昕身上穿著的是今年年夜之上他穿的那件龍袍。
只是同樣一件袍服,半年之前落在他身上,是落的松松垮垮,而此時在他身上,卻顯得稍微合身了。
他抬頭冷漠地看著一片接著一片拼接起來的慘淡烏云。
就如如今朝中內外所有人一樣,謝文昕昨晚一夜不能入眠。今早天未亮他便起來,一番洗漱更換后,便一直站在廊下,只有璞綿陪在他身邊,二人卻沒有一句話。
宮外打更聲敲響,這時候謝文昕忽然眨了眨眼,輕聲說:“璞綿,你會不會覺得朕很殘忍?”
璞綿這時候臉上也沒有絲毫表情,他一直垂著頭,待了片刻,他才說:“陛下做的事情,自然有陛下的道理,璞綿愚鈍,不敢擅作評言。”
“許令君說,如此是叫做殺雞儆猴。他提出來的那刻,朕心裏也是嚇了一跳,就是稍微聯想到那個畫面,都覺得渾身哆嗦,只是朕自己也不知為何,竟是答應了,”謝文昕語氣平淡卻帶著無盡的哀傷,頓了頓,他才繼續道,“皇兄...皇兄之后,會永遠地恨朕了吧...可是朕也是為了皇兄設想啊,若要替皇兄開罪,王桓便是那始作俑者,哪有被害的人,不想看到陷害自己的人受到懲處的...”
與其說謝文昕在與璞綿說著,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只是說到最后,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他驀地想起那晚陳圳的那句,“想必陛下心中,還是放不下年少時的情誼”。
如果可以選擇相信,他是不是也不愿意走到如此這一步。
謝文昕抿了抿嘴角,見璞綿沒有作答,他也只是垂頭微微苦澀笑笑,搖了搖頭,才又說:“這個時候,王桓該到東直門了吧...”
誰知他話音剛落,一個侍衛卻急急忙忙地從外面走了進來,璞綿一見眼上忽然露出驚喜的光芒,卻稍瞬即逝,驀地便迎了上前。
侍衛也在璞綿面前便停下腳步,時對著謝文昕頷首行禮后,謝文昕皺了皺眉,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稟陛下,”侍衛雙手作揖垂頭而道,“柔化北府世子殿下如今正侯在流芳門外,說有緊急要事要上報陛下。”
謝文昕一聽,心中不由得頓了頓,見謝文昕沒有立刻回話,璞綿這時便輕聲說道:“今日陛下不便見客...”
可他話未說完,謝文昕忽然冷聲打斷問道:“世子殿下可有說所謂何事?”
侍衛道:“殿下說,已查清萬戶宴會之上行刺一事的真相,因個中牽涉淮南世子,不敢怠慢,便立刻呈報。”
“傳!”謝文昕一聲令下,廣袖一揮便轉身往偏廳走去,他臉上依然沈穩無光,只是他的雙眸之上,隱隱閃現出一絲激動。
很快,梁顯揚帶著一個雙手被鐵鏈捆死的男人到了偏廳,他一走進殿內,二話不說頓時將衣擺一掀,猛地跪在了謝文昕面前,而他身后隨行的男子也緊跟著哆嗦著跪在了他身旁。
見此一幕,謝文昕卻沒有絲毫詫異,反而一副洗耳恭聽地模樣,沈聲道:“世子殿下,這是所謂何意啊?”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書友正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