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百年清輝明李府,滔滔不絕了名士◎
屋外彎月爬上枝頭, 屋內云燭長徹余溫。
李匪樵年有七旬,身段雖如一般老者般清瘦卻硬朗,眸上更是比旁人的鮮明雪亮。
他正坐在屋裏屏風前的矮桌上, 發髻早已發白,只落一根竹簪束起, 身上穿著深灰色寬袍,雙手始終緊緊扶在桌面上的長形金絲繡紋錦盒兩邊, 臉上褶皺如邃,眼中肅穆更是讓人不言而栗。
對面而坐的孟至源雙手垂于衣擺上, 憂愁的目光亦是凝在那錦盒上。
少頃, 李匪樵才顫抖著將錦盒揭開,只見裏面平放著一卷青絲綾錦貼金軸。他註視許久, 長嘆一聲, 才將裏面金軸取出。
李匪樵將金軸粘合的烙印揭開, 正要將卷軸鋪開來,孟至源卻忽然向前探身,將手落在李匪樵手上。
孟至源的手冰冷帶顫, 李匪樵微微詫異地頓了頓, 抬頭看向孟至源, 孟至源卻面露悲哀地說:“老哥哥, 此詔染上的血已經夠多了, 此時便不必再打開了。”
二人相視片刻,李匪樵亦無堅持, 長嘆一聲,將金軸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入錦盒裏, 邊將蓋子合上, 邊沈聲問道:“陳圳找過你了?”
長白孟府是百年仁儒世家, 在江中一帶享富盛名,而孟至源仁德忠義更是聲名在外,這些年間派系傾軋朝廷清流為之一空,他卻始終堅定明哲保身,居高位卻不與奸佞為黨。
如今朝廷早已遭內外痛恨,在百姓嫉非公如仇,妒不正如恥,卻敢怒不敢言的世態之下,孟至源的清明磊落,仍保得江中學子一番敬重。
而此時他在李匪樵面前,卻謙遜如寒學面尊師,至始至終尊重恭敬不減,方才伸手阻止是出于無奈,事后卻如做錯事的孩童般只無聲垂頭。
李匪樵問話聲沈著,孟至源才深惡痛絕般搖頭長嘆一聲,徐徐抬頭看向李匪樵,道:“自然是了,他那日一來便提及要提攜遠莊至尚書令一職,本還想說起讓詩云入宮的,卻幸好被及時打斷了。”
見孟至源語氣憂愁無奈,李匪樵卻只替他杯中滿上,道:“那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孟至源此時目光早已從李匪樵臉上垂至桌面,他又嘆一聲,才沙聲道:“以遠莊的才能學識,背景家世,早該能平步青云了,入仕這么多年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吏部尚書,年輕氣盛,他心中怎會沒有懷才不遇的憤懣,只是他還不明白啊...”
說至此處,孟至源握在杯上的手越發緊張,最后竟開始顫抖起來,李匪樵見他如此亦是沒有說話,只輕輕拍了拍的手背,孟至源許久后才能微微平覆下來,才繼續道,“長白孟府以清明仁德為本,歷經兩朝而保存其名,當年青絲詔一事上我已經錯了一次了,如今朝野荒誕不經,只要稍微行差踏錯,我們百年的清譽就毀于一旦了啊!我是不能讓這江中百年名門葬送在我手上啊...世亂而退,退隱而忍,遠莊尚且不懂,屢屢埋怨,但我亦無他法,為明哲保身,只能選擇從中抽身而退。”
李匪樵此時亦只覷了孟至源一眼,邊將錦盒往邊上拿開,邊道:“可是陳圳若有此心想要提攜遠莊,此事是瞞不過遠莊的。”
聽得此話,孟至源眸上更顯悲傷,又是輕嘆,才接著道:“老哥哥說得對,遠莊也非孩童了,我也年邁,是掌控不了,只是詩云...我只詩云一個孩子,我是斷不能讓她以后日子過得苦啊!詩云兩次婚事皆被打斷,坊間如今已經有不少閑言碎語了,宮中更是是非之地,若她真的嫁入宮中,這以后日子還要不要過好了...”
只是孟至源話至此處,腦海中卻忽然一道亮光而過,他頓了頓,才略有驚愕地抬頭看向李匪樵,見李匪樵卻不慌不忙地拿起杯子送至嘴邊,沒有說話。
孟至源忍不住顫抖著問:“是不是...是不是陳圳來找過您...想...想讓...盈兒...盈兒...”
可他話未說完,李匪樵卻已將茶杯落下,沈著地凝視著孟至源雙眼,孟至源便立刻合上了嘴,片刻后李匪樵才緩緩道:“你知道,王桓為什么,要在此時冒這么大的風險,也將這青絲詔交予你我嗎?他若一步算錯我對陳圳的態度,而我又將此物轉交陳圳,他連同著謝寧,甚至整個淮南王府,將會是必死無疑。可他為什么還要如此?”
屏風后中堂一陣過堂風,將屋內火燭吹至明滅。
二人始終對視,李匪樵眼邊的皺紋早已深刻,目光卻始終堅定,半晌后孟至源才長嘆一聲,道:“若當年沅陵沒有發生那些事,以小桓的才智膽識,是絕對能有一番作為的,又何以落至如今這廝田地?說來...說來都是我們害了他...”
“此時再說這些也是無謂,”李匪樵卻決然打斷,“試問連他這般年輕,都膽敢以命相搏而求天下公正,我們這些人,早已半步踏入閻王殿,為何還懼殊死一搏?”
見孟至源臉上若有慚色,李匪樵又接著道:“當年我沒有在青絲詔上簽字,并非我貪生怕死,更加不是因為我心離典室,而是我知道,誰才能給天下一個安定!典懷王昏庸無能才導致了后來天下紛亂,天下亂,百姓則無以為生,那時的典室早已氣數已盡。眾人皆道國以君為前路,卻沒人道其一句國乃以民為根本!民不安則國不定,謝逢早年仁德兼備,我是以盼其能歸還天下昌寧,卻不料終是錯付。如今天下雖有輒亂,但還未至無可救藥的地步。天子年輕,此時才德未顯,卻非荒誕之人,此時朝廷之上真正的危害,是陳圳的狼子野心,若他真要在這等如履薄冰之時謀權篡位,那天下便定是又一場血腥浩劫啊!”
李匪樵話語聲不大卻字字鏗鏘,落在孟至源心裏,卻無端掀起一陣至深至切的慚愧,他的頭越埋越低,雙手落在衣上抓緊,而始終不發一言。
李匪樵始終緊盯著人孟至源眉眼之間,又道,“若要以身侍虎才能誘敵,這些功夫本就該是我這般老人的職責,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只有我們將奸佞敵寇除去,他們年輕的,才更能有機會還天下興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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