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孟寶珠一會快、一會慢地向著梧桐苑走去, 她心頭兩種思緒仿佛是在打架一般地不住拉扯著，一個叫她趕緊低三下氣地去請求孟夷光原諒她從前的冒犯與放肆，另一個告訴她何必去看孟夷光趾高氣昂反正都已得罪了順其自然便是, 孟夷光總不敢殺了她這侯府世子嫡女，想著想著, 孟寶珠猛地停住步伐。

一直柔順跟在孟寶珠身后的孟瓊珠眼看孟寶珠又有退卻架勢, 微微一嘆氣，孟瓊珠回眸看了眼低眉順眼的兩個婢女, 想著自個往后前程, 只能無奈地上前兩步，穩當當地緊緊挽住孟寶珠的手臂, 以不容拒絕的模樣說道：“六姐姐，咱們還是別耽誤時間了，母親還等著咱們回去呢。”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孟寶珠，黑黝黝的瞳仁明亮出奇，同從前那副柔怯乖巧派頭截然不同。

在旁人瞧來, 可能就只是大房這雙小姐妹難得親密，可只有孟寶珠可以清晰感覺得到孟瓊珠施加了多大力氣, 孟寶珠都顧不上憤怒孟瓊珠這般放在從前要被自個訓斥不恭敬的行徑, 只覺得驚詫,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孟瓊珠這個一向被她輕蔑的庶妹竟然也敢冒犯她，可是看著那雙堅定而漠然的眼睛, 又想起方才阿娘所講的那些話, 孟寶珠最后只能怏怏地低著頭, 任由著孟瓊珠拉著她向梧桐苑愈走愈近。

梧桐苑的后院, 在層迭碧影裏，孟夷光慵懶坐在綺麗花樹下, 她烏發淺淡淡地挽了低髻，戴著頂小巧的絨花花冠，冠上點綴幾粒拇指大小圓潤清透的南珠，穿著襲緙絲制的新衣，月華般潔雅淡然的顏色，清貴大方，那艷冠群芳的容色饒是如此溫婉打扮，抬眸時候看向孟寶珠時候，也依舊叫孟寶珠不由一滯。

如斯清艷嫵媚，明亮得仿佛是長夜裏映在碎金般波光粼粼池面之上的清白月光，是要使得酒醉熏熏然的人不管不顧執拗去撈的水中月，可她好像已然成就為真正的無雙皎月。

孟夷光有些可惜地放下手上這冊被孟唳送來給她解悶的話本，這本書孟唳送進梧桐苑已有五六日光景，可因著這段時日裏頭梧桐苑來找她說天說地親近關系的高門顯宦小姐過多，多到哪怕是孟夷光一慣喜歡被高高在上捧著都覺得有些厭煩地步，所以借著身體不痛快名號推掉好幾張帖子，她今日才有點難得空閑光景來看一看，依著阿兄所說，這話本也是依著她與謝璋來寫的，是京都皇城近來最為賣座的一冊。

結果才剛剛滿意地看到話本裏頭對她長篇累牘的讚譽，孟寶珠同孟瓊珠就來了，叫她好心情霎時消減幾分，若要講孟夷光現在最不耐煩見的是哪些人，那定要是屬瑯琊侯府這幫女眷了。

自從宮裏頭傳出那些話以及孟唳被賜婚以后，這梧桐苑就成了她們的必爭之地，大房的二嫂嫂薄清悟還好些，最多也就是多說幾句話提提血脈相連同根同源一榮俱榮類的，二房的伯母錢氏與大少夫人何氏每天不落地往孟夷光面前湊，句句都不離同孟夷光壓根就不親近甚至連話都未怎么講過的堂兄孟堰身上扯，話裏話外意思都是讓孟夷光給提拔著些，最好嫁進宮裏頭第一件事就是下懿旨給孟堰封個官做做，全然不顧皇后究竟能不能管前朝事。

當然每到這時候，孟夷光也不用說話，自有把將孟夷光視作金玉寶山的孟裁玉出聲嘲弄，孟裁玉那樣府裏頭皆知的刁鉆脾性一開口，饒是二伯母與大少夫人皆是她的長輩，也斷斷不敢再輕易開口的，畢竟瑯琊侯府這位四小姐是既敢罵也敢哭，生生折磨的人有苦說不出，趕走了二房人以后，就是孟裁玉開始說笑時候了。

因著三伯母小連氏近日開始頻繁走動為孟裁玉相看婚事，有賴得孟夷光這位皇后堂妹，相看的人家也大多還算是高貴著，所以孟裁玉心思分外愉悅，更加決定緊緊地抱住瑯琊侯府裏這座唯一能靠住的靠山，每日裏頭是不重樣歌功頌德的夸讚話以及表忠心，間中夾雜著幾句期冀孟夷光以后做了皇后多多降下恩澤的盼望。

同給菩薩供奉般，日日送上她親自繡的香囊手帕一類，昨日還說要給孟夷光制幅百鳥朝鳳的嫁妝來，從小件的配飾到大件的床幔衣裳樣樣不落，也不知曉她從哪裏尋來那樣多的空閑光景，孟夷光聽著雖覺動聽，可看著有時在旁聽著人臉上詫異神色，也不免覺得自個這位四姐姐討好的太過些。

有繡東西的，也有送吃食的，孟夷光的三姑母孟諒真輩分雖高，可年歲卻比孟裁玉還要小幾月，在老夫人膝下兢兢業業地侍奉伺候著，總算暖化了老夫人那顆心，年前祭祖時候特意把她記成了嫡女，如今也到了要許人家時候了，據說是拖小連氏給一起相看著，素來小氣性的孟裁玉因此同她頗生出幾分不對付。

只是孟諒真能在老夫人身旁安安穩穩那么些年歲，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她也不理孟裁玉那些言語，就只沈沈靜靜地偶爾合適時候添上幾句笑言，而且她頗擅做糕點，每回帶過來的桃花糕、藕粉糕什么的，孟夷光也都愛用上些。

至于五房的孟扶搖慣來親近孟諒真，又有三房與五房在老夫人身前爭寵那些過往在，總愛扮出來副天真明媚模樣伺機著譏諷孟裁玉幾句，在孟裁玉被氣怔住后，轉過臉繼續一派爛漫顏色向著孟夷光討好賣嬌。

三個女人一臺戲，頭一回看時候，孟夷光還算是津津有味，可這戲演了十來遍，孟夷光也真真算是看倦，只期望孟諒真與孟裁玉都快點定下婚事，好不再整日圍著她打轉，比起這些看厭的來，她還是更想去看看白玉京那出春水淥，看看她是怎么個仙女下凡法，可惜卻是不行，只能看看孟唳尋來的話本來來尋尋趣。

可憐這樣好的閑暇時候，卻要被向來同她不痛快的孟寶珠給攪了。

叫玉茗扶著站起身來，孟夷光生得纖細，更襯出本就比尋常女兒家略要高挑的身形，加之她抬眸望向孟寶珠與孟瓊珠是落下的目光顯得那樣輕盈，帶著淡淡的厭倦顏色，輕飄飄的，卻是從前從未有過的從容。

孟夷光露出點為了對付那幫前來拜訪的夫人小姐們，特意對鏡練過的笑容，淡聲說道：“六妹妹和七妹妹今日怎的過來了？可是有何要事？”自從宮宴上孟夷光彈完琵琶嚇唬了孟寶珠一遭后，孟寶珠可就和避鬼神般躲著她。

孟寶珠很少見孟夷光如此溫和的笑盈盈顏色，卻顯出種居高臨下的矜貴來，但奇異的是孟寶珠睜眼看著孟夷光，心裏頭卻再無法升起來向從前那般的輕蔑不喜，只覺出種漫無邊際鋪天蓋地襲來的恐慌。

她怔怔地直勾勾地註視著孟夷光，也不說話，看得孟夷光臉上掛著的笑影都有些要維持不住，孟瓊珠剛準備上前解解圍，就驚愕地看著孟寶珠突然地落下淚來，連串的淚珠和雨滴似的連綿不絕，她越哭越覺得委屈，越覺得不安。

孟夷光詫異地往后稍稍退了兩步，眼看著孟寶珠哭得臉上原本精致漂亮的妝容都化得不成樣，心頭不由疑心孟寶珠莫非是準備陷害她壞她名聲，給她按上個欺負堂妹的名頭。

孟夷光頓了頓，看著孟瓊珠在那幾番安慰也止不住孟寶珠那源源不斷的眼淚，只能扮出副溫柔阿姐模樣上前輕柔握住孟寶珠的手，細聲說道：“六妹妹快別哭了，這是有誰欺負了你，叫你這般委屈巴巴地跑到五姐姐這兒還沒說話就哭起來，瞧你哭得同花臉貓似的，若是叫大伯母看著可要心疼壞了，快止止淚珠，好讓婢女重新給你梳洗一下。”

孟夷光自幼被養得很嬌貴，孟寶珠眼下這雙養尊處優的手白皙柔膩，染著嫵媚嬌俏的朱紅顏色蔻丹，指尖帶著微微淡粉，是用來學著琴棋書畫，偶爾閑暇來趣時蒔花伺草，女紅針鑿只是寥寥打發光景，從來都是用著各色香膏細心養護，握住的時候只覺出溫香軟玉。

孟寶珠一把反握住孟夷光的手，也不知是不懂還是不理孟夷光話裏話外那意思，淚眼婆娑著，也不管是不是在梧桐苑這幫婢子以及孟瓊珠面前丟臉了，就只哽咽道：“五姐姐…五姐姐，我知道我錯了，我真的知道…真的知道錯了，從前都是我不懂事，我真的已經知道后悔了，都是我任性又跋扈，求求你別怪罪我……”她邊說邊想要跪下。

孟夷光哪能叫她做出那副派頭，玉茗也及時地上前穩穩扶住孟寶珠，孟夷光這才有功夫穩了穩面上持著的笑意，“六妹妹這是如何的說話，咱們都是一府出來的姐妹，拌拌嘴打打鬧不正是彰顯了咱們倆的親近嗎，我怎么還會怪罪你，難道我是那樣小心眼的人物嗎？”孟夷光抽出手，輕輕地將孟寶珠額前垂下的一縷發絲斂回她耳后，笑得分外燦爛。

雖然在心頭暗暗肯定自個確實是個睚眥必報的，可孟夷光也確實覺得孟寶珠今日這通唱念做打有些多余，畢竟她雖然瞧不上眼孟寶珠總是對她冷嘲熱諷，但從小到大真正吃到虧從來都是孟寶珠，畢竟孟夷光身后有著老侯爺這個瑯琊侯府最大的老祖宗給撐腰。

不過孟夷光看著往前大事小事都要給自己找點不痛快的孟寶珠如此伏低做小，也不禁地有些自得，怪不得人家都講，權勢是這世上最好不過的東西呢，所以孟夷光愈加能擺出副寬宏大量的仁和顏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