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深秋的雨寂寥而冷清, 滂沱大雨突如其然地傾盆而降，雷聲翻涌起來，寂靜的山林頓時有幾分吵鬧起來, 風協著雨絲趕在外頭護衛閉門前奔進殿內撲滅了幾盞燈火，侍奉的婢女連忙拿起火折子想把佛殿重新燈火通明, 可霎時幾分昏昧起來的佛殿, 好像驚醒了正全心全意虔誠禮佛的盧靜識。

盧靜識裹著件頗為厚實的狐裘跪在佛墊上，略冰涼的雨絲撲到她頸上, 冷岑岑的, 叫盧靜識不由地渾身一栗，她仰眸看向明德寺所供奉的這尊高大佛像, 佛祖低眉，笑意平緩，實在算得上副垂憐像，盧靜識卻不禁地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得很，她居然又在如前世一般, 渴望著神佛能夠為她答疑解惑，指點迷津。

想到這兒, 她忽然就沒法再自欺欺人地跪下去了, 盧靜識站起身來, 走到窗邊，投向外頭被雨水大力沖刷著的一片深淺有致碧色, 濃綠篁竹被這狂風驟雨吹打的分外可憐, 她忽然伸手徑直將窗向外推開, 任由著暴雨襲上她擦脂抹粉過的秀麗面頰, 雨點像是淚珠般簌簌地從她眸中落下，盧靜識不知道自己如何是怎么樣的狼狽模樣, 卻也大抵可以想象幾分，叫她幾乎想要發瘋樣的大笑起來。

前世時候，盧靜識曾經透過承干殿的銅鏡千百次地瞧見過自己如何失魂落魄，她唇角微勾，不甚在意地想起前世廢后時，亦是這樣的雨裏，霧蒙蒙的天地裏，竟然把精致輝煌的太平宮，都襯得頗像是多雨的江南。

昨日是盧淵行刑的日子，盧靜識站在高樓上，親眼目送了自己親父頭顱掉下的時刻，許是因為站得高的緣故，叫她瞧不清盧淵是否死不瞑目，與從前所以為的狂喜不同，她只覺得格外平靜，平靜得就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尋常人一般，全然不似曾經被她那樣深切痛恨過的人。

母親尚還活著的時候，盧靜識還是個天真不知事的孩童時候，她伏在母親膝上，每每向上看去，就能瞧見那張蘊滿哀戚憂愁的秀美面容，起先母親還會輕輕唱著那首軟糯糯的吳歌南曲，一邊唱一邊滿懷期待地等候著盧淵將她們母女倆接走，接到福州府去，于是盧靜識也歡歡喜喜地盼望著能見到自己的父親。

可總是等不來，等呀等，等得人臉憔悴，等得人心神累，盧靜識年歲漸漸長，也漸漸看著母親神色等得愈來愈死寂，愈瘋魔，開始再沒法笑出來，也再沒法唱出歌謠來，因為她終于意識到，她已經被盧淵所拋棄在這座姑蘇城祖宅，連同著她的女兒一起被丟棄，她落敗的娘家已沒辦法再給盧淵提供何助力，于是她也不再是盧淵放下身段去嬌哄的親親愛妻，而是不通俗務不知與官宦夫人往來的小性子婦人。

母親的崩潰猶如迅猛的河堤，在盧靜識尚未反應過來時候，便將她沖入驚濤駭浪當中，盧靜識至今都可以記清母親所說的那句話——“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你要做和我不一樣的女人，你要賢惠端莊，要識大體！”

然后，歷經種種，盧靜識分明做了個被高高架在明堂上不悲不喜的皇后，卻還是狼狽不堪地被廢掉，就只因為她的父兄站錯了隊，需要她無奈去彌補去遮掩。

然后在盧靜識因此無助時候，他們又一次丟下了她。

盧靜識無法不恨，也不能不恨，她若不恨，那就連活下去的指望都沒有了，只是現在恨怨之人或是已死，或是憔悴不堪地接受自己余生的落魄，這樣的了結收煞，叫盧靜識竟恍惚間有些茫然無措，不知接下去又該如何是好，世事幾經變換，又是否當真是前世因，今世果。

坐在椅上，接過身后婢女遞上的帕子，盧靜識分外仔細地擦拭著自己面頰，看著妝容散盡后，這張映在鏡中蒼白而冷淡的面孔，正盛的青春叫她不似前世記憶裏那般萎靡消減，好像還依稀能被稱讚為秀麗清雅，盧靜識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想要笑起來，止了婢女想要再為她上妝的動作，盧靜識目光再度移向窗外暴雨淋漓的天地。

漫無目的的思緒忽然飄轉到孟唳身上，他們上回見面是在梁王謀逆事過后，孟唳親自去清瀾山側峰接嚴持瑜時候，那時候的孟唳已經有些前世權勢赫赫孟尚書的身影，因著見血緣故，他的眼眸存著的勃勃野心更加灼灼起來，不知要將什么燒毀殆盡，氣度也更為矜貴起來。

做了下棋人，就不想要做棋子了，盧靜識眸光淡淡，這好像確實便是她一直所期望的發展，野心所豢養出來的，究竟會是什么東西？

只是想起嚴持瑜，盧靜識笑意卻如氤氳而出的渺渺佛香般霎時消弭，因著在竹居相處的那短短幾日光景，嚴持瑜待她分外親和，時常邀她去往壽恩侯府說笑，盧靜識不能否認嚴持瑜性情柔和溫婉，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只是每當與嚴持瑜交往時候，盧靜識都忍不住想，嚴持瑜是否知曉她曾經成了被孟唳所拋棄的一枚棋子。

嚴持瑜若是知曉，那為何還能夠言笑晏晏，就算是人生在世難得糊涂，可從些只言片語裏頭，盧靜識也能瞧出她對孟唳事事上心，樣樣關切。若是嚴持瑜不知曉，應該說她是可笑，還是可憐，枕邊人真面目都識得不清，是否代表著她與孟唳實在不是相稱相合的天生一對，而盧靜識試圖取而代之是否也不過只是順應天意。

這天底下同樣冷心冷情的人物被名韁利鎖綁在一起，豈不才算般配。

但如同察覺到華美柔順絲綢底下所藏著密密麻麻銀針一般，盧靜識總會想起在梁王造反前，她在這座小佛殿見到嚴持瑜時候的驚詫，比外頭仿佛要毀天滅地架勢的暴雨，都更要叫她有著奇異的心涼，仿佛是什么命定讖語。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打得屋檐聲聲作響，吵人得很，白茫茫的，只有隱隱約約的綠影，盧靜識的目光裏卻突然闖入一抹慌亂無措的身影，她凝眸一看，竟是嚴持瑜身旁一直隨侍的婢女寒水，寒水大抵也認出來這是忠平郡主府的護衛，寒水被并不知曉她是誰的護衛擋在佛殿外頭，只能無助地撲通跪倒在地，說道：“忠平郡主娘娘，求您快救救我們家世子妃娘娘吧…”

聽著這隱隱約約的言語，盧靜識突然明白這是發生何事，她渾身驟然一顫，竟是今日，原來前生嚴持瑜難產身亡的日子竟就是今日，盧靜識心頭被重重想法縈繞著，一時竟不知該做何反應，她從來都未曾想過決定著嚴持瑜是生是死的選擇竟會降臨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