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的故事

赫拉格跪在床前，把一臂的袖子捋到最高。

“莫妮克，你看。”他輕聲說。

他正向那個名叫莫妮克的黎博利孩子展示手臂上的疤痕。掛在窗前的風(fēng)鈴被風(fēng)吹動，叮叮響著就像夜晚的星群。而現(xiàn)在卻是白天。窗外不遠(yuǎn)處還有另一片五顏六色的屋頂，屋頂上面是沒有一絲云彩的湛藍(lán)晴空。

早晨的陽光掠過藍(lán)色的屋頂照進來，照在莫妮克印有好多只金羽獸的被褥上。華法琳拿起莫妮克枕邊的望遠(yuǎn)鏡，保養(yǎng)良好的鏡身反光在有些銹蝕的鐵皮墻壁投下薄若輕紗、清清淺淺的金色。

屋頂下敞開的尖頂窗戶讓這個低矮、簡陋的鐵皮閣樓擁有了難得的采光。陽光、自然光和反射光共同照亮了莫妮克的臥室，也讓赫拉格手臂上的疤痕纖毫畢現(xiàn)。

莫妮克睜大了雙眼，但她眼中并無畏懼之意，反而有一種像是被意外贈予了什么的驚喜。華法琳的心情和莫妮克一樣，即便自己不是頭一次看到眼前景象。但是，這卻是她第一次清晰、完整、光明正大地觀察這些疤痕。昨天白天，在酒店房間幫赫拉格處理礁石割傷時，她只能專註于那條滲血的傷口，目光落在疤痕上的時長不過兩秒。昨天晚上，被夢魘嚇得驚魂未定的她吃準(zhǔn)了赫拉格無法拒絕，擠到他床上緊緊抱住他一條手臂，抱了不知多久才又入睡，那些疤痕的形狀、質(zhì)感，她的手掌已然牢記，卻始終比不得實打?qū)嵉摹⒁曈X上的沖擊。

再一次的，華法琳確認(rèn)了此前留存的印象。赫拉格手臂外側(cè)的傷痕，的確可以視為一組。一組的含義在于，它們源于同一時刻、同一目的。傷痕與臂展方向大致垂直，不過，到了下臂部分，角度便有所加大，且越來越大，統(tǒng)一往手掌方向傾斜了過去。從上臂到手背，傷痕長度也有變化，呈現(xiàn)出肉眼可辨的遞增趨勢。

昨天白天，關(guān)于它們的排列，華法琳曾有過呼之欲出的一個猜想，但由于時間匆忙，猜想最終未能成型。但是現(xiàn)在，在充足的光照下，在赫拉格沒有絲毫隱瞞意圖、甚至可稱之為刻意的展示下，她的思維獲得了充足的生長空間。

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么必須先對一些基礎(chǔ)條件進行調(diào)整。無需回憶人類手臂的骨骼結(jié)構(gòu)，那些都已爛熟于心，她只需把它們進行適當(dāng)?shù)霓D(zhuǎn)換——人類與羽獸的上肢骨骼，肱，橈，尺，腕，掌，指，雖然最終的組合效果天壤之別，但都基于同一套構(gòu)建邏輯。

很快的，她就在自己的腦海中把它們調(diào)整完畢。然后她開始進入一種清醒的冥想。昨天那些來不及添上的“輔助線”，終于依照那些疤痕的形態(tài)和走向開始自由而有規(guī)律地拔擢、生發(fā)。過往種種理性的、感性的，所有關(guān)于大道至簡的認(rèn)知被華法琳調(diào)動起來。她微微興奮，那些旁人無法感知的線條，在空氣裏、在她的思維和雙眼中，猶如一根根地給豎琴上弦一般，逐漸牽拉、交織、絞定，最終成型——

是翅膀的樣子。巨大的翅膀。

傳說中的，黎博利消失的翅膀。

但是，從赫拉格口中說出的故事，卻與昨晚他告訴她的完全不一樣。

對此華法琳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在和赫拉格一起來布裏奇之前，通過數(shù)次合約作戰(zhàn)經(jīng)歷，她就已經(jīng)對他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認(rèn)知：極為可靠，但難以交心，除了博士；你會被他的真誠打動，但他必定對你有所保留，你實際所知的可能連一成都不到。而令她一直略感不安的一點是，即使是在撒謊，在他闡述他自己的謊言時，似乎也對那個謊言深信不疑。

這個能力何以習(xí)得？或許并不難想。

此時此刻，對著莫妮克，赫拉格直接套用了烏卡戰(zhàn)爭那個關(guān)于游擊隊的傳說，用以解釋手臂上那些傷疤的由來。他跪在床前娓娓道來。在他跌宕起伏的講述中，在遙遠(yuǎn)的第十次烏卡戰(zhàn)爭東敖叢林，通過羽化令雙手變作雙翅，帶著傷員平安脫離那片可怕雷區(qū)的，不是敖德薩小隊，而是他帶領(lǐng)的一個特戰(zhàn)排。

莫妮克聽得入迷，甚至在赫拉格的允許下，伸手觸摸了那些傷疤，像是在觸摸一處傳說的遺址。這是一個好故事，但肯定是不真實的。第十次烏卡戰(zhàn)爭打響時赫拉格已是中校，一名中校，怎么可能只僅僅帶領(lǐng)一個排？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莫妮克喜歡這個故事，大部分孩子都喜歡這樣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充滿了友愛、勇氣與正義，并且擁有一個光明的結(jié)局。

而昨晚赫拉格給華法琳講述的版本，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底色。她認(rèn)為那個版本也許更為可信，更符合她對赫拉格本人的印象。但促使她去相信的，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因為那是一次偶然的、彼此間的秘密交換——

昨晚，華法琳交出去的是她被迫直視的過往：王庭的分裂，爸爸的失蹤，族人的逃亡，大君的追殺，血瓶的銷毀，媽媽的被刺……彼時她困在房間驚魂未定，覺得眼前一切仍是夢魘的化身，就連赫拉格身上代表友誼之證的橙花味道也被懷疑是魔鬼的偽裝，直到聽見赫拉格準(zhǔn)確答出她那只白色蝙蝠的名字叫“毛毛”，才徹底放下戒備，大哭著撲進他的懷裏。

這大約是她成年兩百余載以來，最接近孩子的一刻，可笑的是，她面對的是一個比她年輕一百多歲的男人。不讓關(guān)燈，也不讓他走，連他想去吹干頭發(fā)都不讓。最后干脆擠到他的床上，說要與他共寢。床是順利擠上去了，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窄窄的酒店單人床，翻個身就要摔下去那種，又不能迭上去，只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她突然就很想傾訴，于是開始傾訴。也不知是傾訴貫穿了抽泣，還是抽泣貫穿了傾訴，總之全程不怎么體面就對了，好在她縮在他的被窩裏，那幅狼狽的樣子無人得見。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把自己的故事講完，突然想到那條古老的以物易物原則，便要求赫拉格也講一個。當(dāng)時她已從情緒裏平覆，血魔乖戾的秉性逐漸回歸，又加碼了要求。她攀著赫拉格的一臂，把尚未完全收回的尖牙抵在伙伴的頸側(cè)，半是懇求半是威脅地表明，他那個用以交換的故事，必須是罕為人知的。

赫拉格沒有拒絕，但是給的幾個主題她都不滿意。最后，在她的強烈暗示下，赫拉格終于答應(yīng)給她講講手臂上的疤痕。

赫拉格告訴華法琳，那是他流亡到切爾諾伯格之后，最痛苦的一天。那晚奈音的礦石病突然惡化，常規(guī)治療已經(jīng)起不到任何效果，他只剩最后一個選擇——帶她硬闖此前給他吃過無數(shù)閉門羹的阿撒茲勒。然而，在通往診所的最后那五烏裏路，他遇到了無法跨越的障礙——烏薩斯近衛(wèi)軍盛大的凱旋儀仗。烏薩斯難得又打了一次勝仗。那是一道金碧輝煌、浩浩蕩蕩、望不到盡頭的光的洪流，會將所有如他一般的骯臟螻蟻吞噬得尸骨無存。

無路可去，也無路可退，羽化就是在那時發(fā)生的。黎博利的羽化，無人目擊，無人知曉。當(dāng)時的切爾諾伯格上空就連一只羽獸都沒有，奈音也已陷入不祥的昏迷。于是他把她牢牢綁在背上，馱著她向天空飛去，隱入切爾諾伯格濃濃的夜色，飛到被重重霧霾阻隔的、遠(yuǎn)離燈光和視線的地方，奮力飛越腳下那道會灼傷一切的光的洪流，最終降落于阿撒茲勒嚴(yán)防死守的庭院——

騙鬼呢這是？啊？

這是華法琳聽完故事的第一反應(yīng)。但奇怪的是，這種被愚弄的感覺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果她認(rèn)為敖德薩小隊的戰(zhàn)地秘聞和“金色之翼”店老板的家族秘辛有哪怕一絲的可信度，那么她就無法全盤否定赫拉格的講述。而且，赫拉格為什么要編出這個故事呢？編造必定出于某種目的，難道他想通過這個故事，來表現(xiàn)自己對奈音的愛和犧牲嗎？他吃飽了撐的，烏薩斯和羅德島又不會給他頒什么“父愛如山獎”。赫拉格當(dāng)然可以選擇保留一部分真相，但他沒有動機全盤推翻，另起爐竈，以一個全然虛假的故事來搪塞一份來自血魔的、急切想要托付的信任。

這是以人之常情推斷出的結(jié)論。事實上，華法琳在想通了這一點后，腦海還閃過另一個堪稱荒謬絕倫的想法：

黎博利的翅膀，是否與極北某些神秘的存在一樣，受到某種規(guī)則的束縛？比如，被嚴(yán)格限制了知曉的規(guī)模？會不會，那晚從赫拉格口中說出的內(nèi)容，在觸達(dá)華法琳的聽覺之前，就已被那個規(guī)律悄然篡改過？

這是永遠(yuǎn)找不到答案的。但是，華法琳理解赫拉格何以選擇了敖德薩小隊的版本，來和眼前這個名叫莫妮克的布裏奇孩子拉近距離，試圖與她建立一種更為親密的關(guān)系——

因為莫妮克是感染者。

給一個情緒低落的感染者孩子講述另一個差不多處境的孩子如何因發(fā)生在家人身上的奇跡而得到救助，當(dāng)然是很不合適的，某種程度可謂散布虛假希望，對孩子的父母也極不公平。

這時，屋頂傳來一陣響動。有人順著梯子爬了上去，鐵皮和瓦片被輕柔地、略顯遲疑地踩踏，發(fā)出咔咔的聲音，和陽光一起散發(fā)著懶洋洋的香氣。

“莫妮克，”一個女人的聲音透過兩層鐵皮天花板傳來，“客人一會兒就要上來了。”

“好——”莫妮克應(yīng)得有些無精打采。

“今天人不少，覺得吵就下去一樓啊。”

“好——”

“你那望遠(yuǎn)鏡要借出去一下，有客人帶了孩子來。”

莫妮克的雙眼霎時黯淡了下去。

“不要緊，”華法琳小聲說，“壞了我給你買。”

“莫妮克。”

赫拉格拿起放在床邊矮柜上的一沓畫紙，小心地抽出其中幾張攤開在孩子面前。

“現(xiàn)在能和我說說，你畫下它們的時候，在想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