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容十漣相反，卻笑得十分溫軟和緩。她張開雙臂，竭力將烏納攬進(jìn)自己的臂彎，就仿佛在安撫一個受了傷的孩子。

這一場天翻地覆的巨大鬧劇，一直持續(xù)到了前半夜。太陽下山，陰天裏泛著幾乎看不見的紅色微光，而那光線就宛如是冰冷的，與遍地堆滿的積雪恰是同等一般的溫度。

等到烏納完全恢覆平靜下來的時候，帳篷門前圍至水洩不通的人群，也漸漸地分散離開，各家回到各家的帳篷歇下——因到后來那一陣子，基本不再有什么過大的動靜。

容十漣抱著情緒崩潰的烏納，彼此相安無事很長一段時間。

夫妻兩人從頭到尾沒有過一次對話，很巧的是，容十漣剛好懂得烏納在想什么，烏納也能領(lǐng)會到容十漣無聲的安撫。

反正到頭來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謝恒顏和印斟在旁邊都看傻眼了，就見那容十漣緊緊抱著烏納，兩人互相依偎了近有小半個時辰，待得烏納漸漸緩過那陣勁來，眾人方是扶著他的肩膀，一起到稻草堆旁的空地處坐下。

此時整間帳內(nèi)已讓烏納拆得差不多了。謝恒顏回頭給他倒了碗水，容十漣站著還有些腳麻，彼此又是一陣無言的靜默，烏納仰頭將水一飲而盡，終于舍得開口說道：“為什么……業(yè)生印……”

他的喉嚨非常嘶啞，幾乎很難發(fā)出什么聲音。謝恒顏于是搶先說道：“不必?fù)?dān)心，你身體沒有受到影響，只當(dāng)與往常一樣便是了。”

容十漣也附和道：“對、對啊，納哥，我們都在這裏，大伙兒也很擔(dān)憂你的狀況。”

“這怎么可能……會和往常一樣？”烏納痛苦地捧起滿頭灰發(fā)，抬手甚至能觸碰到頰邊皮膚的枯老紋路……那都是人在衰竭瀕死時遺留下的痕跡，就算如今變得與妖物同等，它們也決計(jì)不會從身體上消失。

“為什么不一樣？”謝恒顏問。

烏納五官扭曲，嗓音都在發(fā)抖：“這不是……不是我想看到的樣子。我現(xiàn)在，明明該是死了才對，為什么會活下來？這與殺人的怪物……又有什么分別！”

這句話不知怎的，忽觸及到了謝恒顏的怒點(diǎn)。他從草堆旁邊站立起身，冷冷指著烏納，說道：“若不是業(yè)生印在背后支撐，你死后的模樣……多半比現(xiàn)在還要糟糕。”

容十漣不安道：“餵，小妖怪……別這么說。”

印斟也感到有些驚訝，他偏頭看向謝恒顏，然謝恒顏卻是面色沈郁，一動不動凝視著烏納的面孔。

謝恒顏：“我說的是實(shí)話，既是能活下來，就坦然面對現(xiàn)實(shí)啊……不然你讓那些快死的人怎么想？”

烏納雙手蓋過頭頂，猶是顫抖著道：“我根本沒有同意！且不說我當(dāng)時不存任何意識，就算是在知情的狀況下，我也不會允許這樣做！”

“這是老村長的決定。”印斟淡聲道，“他對你抱有很高的期望。”

烏納卻道：“那我恐會讓他感到失望。”

容十漣憂心道：“納哥……”

“村民們需要你，大家也都在等著你醒。”謝恒顏木然說道，“我真不明白，活著難道不好么？這樣不比突然暴死要強(qiáng)得許多？”

烏納怒吼道：“你懂什么？你區(qū)區(qū)一介妖物，何曾明白死過一次的滋味？”

“我怎不明白，死亡是如何一種痛楚？”謝恒顏赫然側(cè)目，臉色冷得像冰，“在我死的時候，你都還沒出生！”

烏納：“你……”

“好了你們，都不要吵！”容十漣慌忙趕出來，攔擋在他二人中間，“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的！納哥這才剛醒不久，至少給他時間消化一下啊！”

謝恒顏擰眉道：“糖水姐姐你還不清楚，現(xiàn)在時間緊迫，哪裏容得他繼續(xù)消化！”

“你想讓我怎么樣？”烏納同是陰沈著臉，無不嘶啞地道，“現(xiàn)就只剩這一條命了，你又打算如何？”

“村長生前最想實(shí)現(xiàn)的愿望，無非是造一艘能脫離這片海域的大船……但他本人力不從心，又不愿給村民施加壓力，因此這么多年以來，村長鮮少向你提起有關(guān)這些的一字半句。”謝恒顏道，“但他深知，烏大哥必然存有這份力量。所以現(xiàn)在，業(yè)生印歸你——但是這條性命，按理來說，是歸大家的。”

烏納猝然抬頭，深深註視著謝恒顏的雙眼。

殊不知，傀儡一口氣說出這樣多的話，正是想讓他徹底明白，此番覆生的意義究竟何在。

“我也不怕你說，這種想法很自私。本身活下來的人，就比死去的人要背負(fù)更多……但那些不愿驟然喪命的瀕死者，每天都在拼命努力地活著，而你一個有幸活命的死人，偏在竭力選擇逃避。”謝恒顏一字一句，極是清晰地道，“你怯懦至斯的窩囊模樣，對得起生前如此器重你的老村長么？”

“我有權(quán)利拒絕這份重?fù)?dān)。”烏納十分簡明地道，“已死之人，就當(dāng)是一個死人應(yīng)有的樣子。”

容十漣含淚道：“納哥，你到底怎么了！”

烏騫也哭著道：“爹爹不是這樣的……爹爹原來那么勇敢！”

烏納卻是閉目，尤為沈緩地道：“我早已做好隨時將死準(zhǔn)備……包括從最初一刻入島時起，死生與否，也是全然聽?wèi){上天安排——身為人類，理當(dāng)遵循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此番無端遇得死而覆生，絕非是我心中所愿！”

“既然如此……”謝恒顏不客氣地道，“把你業(yè)生印揭下來，贈給需要的人好了！”

印斟錯愕抬眼，不相信這是謝恒顏會說出口的話。

烏納亦是涼下面色，待要開口發(fā)聲之時，容十漣已是急聲喝道：“夠了！”

烏納：“……”

謝恒顏：“……”

“今天太晚了，你們都先回去休息罷！”容十漣抬手推搡著謝恒顏，試圖將他趕到帳篷外去，“小妖怪，你別說話了，讓納哥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好嗎？”

謝恒顏欲言又止：“我……”

“別說了。”

容十漣拼命搖頭，回他以一記瀕臨崩潰的悲戚眼神，幾乎是央求著重覆說道：“求你別說了，我不想讓納哥繼續(xù)受苦了……”

謝恒顏皺眉道：“糖水姐姐……”

“算了，走吧。”印斟伸手拽他，“讓烏納一人先待著，有什么話，明天再說便是。”

說完拖著謝恒顏一起，兩人快步離開了帳篷，而這時容十漣也追了出來，在距離他們十尺開外的地方，她大聲喊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