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態(tài)，盡在病房

我順利得逃了出來，連夜買了火車票回了學校，人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可是我也不管火車上別人異樣的眼光，這個時候能清清白白得逃出來已經是萬幸了。萬幸，我還有學校可去，萬幸，我豁出了性命，保全了自己。

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沒有回老家，可是學校宿舍暑假不對外開放，我沒地方可去，心裏急得要冒火。小林哥過來問我暑假回去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聽說了我家的事情，知道我不回去，他幫我找了他們實習醫(yī)院護工的工作，順便還解決了住的問題，就是工作辛苦些，要24小時呆在醫(yī)院裏，問我愿不愿意。我當然是愿意的，只要能解決住的問題，我都能答應。

醫(yī)院裏做護工的都是跟我媽一般年紀的中年婦女，也有大叔，但還是女的多，像我這樣的小姑娘沒有，所以她們很好奇我這個小姑娘來跟她們搶飯碗，知道是小林醫(yī)生介紹過來的，陰陽怪氣的不少，還說小林醫(yī)生有相好的，讓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不要瞎摻和，我這個時候才知道小林哥是眾位阿姨眼中的寶藏男孩，是受重點保護的。

一日我在病房裏做陪護，陪護的是個退休老阿姨，家裏頭老伴年紀大了，沒法陪夜，兒子又在海外工作，所以請了我來陪夜。阿姨人很好，滿頭皆是白發(fā)，架著老花眼鏡，沒事就看書，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她看出我是個新手，在一眾護工阿姨中被排擠很是同情我，直接就讓老伴跟我簽了陪夜的合同，氣得同樓層的護工阿姨們直罵我賣慘，護工阿姨們最喜歡這樣的雇主，雖行動不便，但不至于拉屎拉尿在身上，活干凈輕省，爭著跟阿姨老板推薦自己，卻不想讓我這個新手給占了便宜。

阿姨跟我聊了很多，聊她那個爭氣得不得了的兒子，在海外做什么研究的工作，忙得連回來探親的時間都沒有，我卻從言辭中聽出了些許的落寞，有時阿姨看著臨床的子女過來探望的時候，眼神裏流露出的是羨慕，我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個老太太，我想到了我的父親，生病在床的時候大概滿心期待著我這個閨女能在身旁，卻又怕耽誤我的學業(yè)強忍著不讓人通知我，我把滿心的愧疚放到了阿姨的身上，像照顧自己的親人般照顧著她。

相處時間長了，阿姨也問我為什么年紀輕輕的做這工作，在這裏工作的可都是農村裏的大媽，她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臟，看重這份工作薪酬高，還不用另外找地方住著，能剩下不少住宿費。當知道我還是在讀大學生，更是驚訝于我的選擇，勸我好好讀書，別為了賺些個錢荒廢了學業(yè)。我只得如實相告，說我也就只做這暑假兩個月，賺取下個學期的學費，生活費，同時也解決了住的問題，不會長做的。

阿姨卻寬慰我說這沒什么的，她的兒子當年在美國讀書的時候也是什么工都打過的，洗碗端盤子送外賣，給人洗車，割草，掃樹葉，現(xiàn)在不好了，不光在美國找到工作，結婚生子，還買了大房子，大車子，每年都去國外旅游，日子過得可滋潤了。阿姨在說這些的時候我看到隔壁床的阿姨翻了個白眼。也難怪隔壁床的阿姨聽著不舒服，她家是工人出生，一家子在廠裏頭做，沒什么文化，結果碰上國企改革，除了兒媳婦年輕些被廠裏留了下來，她，老伴和兒子都提前下了崗，她和老伴還好說，年紀大了，沒幾年就退休拿退休金了，可是兒子還才40出頭，又沒讀過幾年書，人還老實，不好找工作，都是零零星星得做些雜活，賺的不多，人倒是很孝順，天天來醫(yī)院報到，給老母親送吃送喝的，晚上不是兒子陪夜就是兒媳陪夜，不請護工的，當然也是心疼錢，不愿請。所以這個隔壁床阿姨對經常標榜自己兒子有本事的白發(fā)阿姨很是不對付，經常翻白眼，白發(fā)阿姨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不過兩個人很少說話，大概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思。

我卻從兩位阿姨身上看出了不同，白發(fā)阿姨有個爭氣的兒子，在國外賺著大錢，自己也有不錯的退休金，生病了也有醫(yī)保，生活不愁，就是子女不再身邊，有些孤單，只能用兒子出息來安慰自己。隔壁阿姨雖說日子過得不順，可兒子孝順，頭疼腦熱了都能在身邊伺候，這比什么都強。但醫(yī)院裏比白發(fā)阿姨有錢有權的多了去，那些人都是住獨立病房或高干病房，有專人伺候，環(huán)境也比普通病房條件好了不止一百倍，也有比隔壁床阿姨更糟糕的病人，多數是來自農村，得了重病跑大城市來看病的，沒有醫(yī)保，有的錢花完了無奈只能結賬走人，有的心疼錢不愿住院成天吵著要出院的，聽說還有子女不孝的不讓來大城市看病，老人就只能躺床上等死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父親，可不就是不舍得花錢回家等死的嗎？聽著醫(yī)院裏八卦，看著人間百態(tài)，我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心中發(fā)誓一定要努力讀書，努力賺錢，努力教導自己的孩子，最起碼老了不用躺著等死。

醫(yī)院裏的這兩個月讓我對世界的認知有了改觀，這種認知是課本上學不到的，那便是世界本來從來就是這樣不公平，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我跟小林哥聊起我的這些想法，小林哥卻說我不該這樣偏激，即便生活與我有很多的不公，但我最起碼還能在校園裏安靜得讀書，要知道村裏頭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都已經在家裏頭的安排下嫁人生子當媽養(yǎng)孩子了，我要是抱怨生活不公平，在這些女孩子眼裏我已經很幸運了。反過來看那些有錢人，他們的日子就一定逍遙自在了嗎？對，他們因為有錢擁有很多，但同時也失去很多，不說遠的，就說醫(yī)院的董事家，最近也是鬧得異常熱鬧，據說湊起來能拍成一部電視劇。

小林哥這么一說，我才想起這醫(yī)院董事不就是泰戈爾家嗎？泰戈爾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跟我聯(lián)系，一開始是我覺得我回家匆忙沒來得及告訴泰戈爾，我怕泰戈爾又神經不正常便沒敢聯(lián)系他，后來他也沒找來我以為他大概也沒怎么把我放在心上或許已經把我給忘了，自尊心讓我不想去找他，即便最難的時候我也強撐著沒去找他，即便他是我為數不多認識的人中最有錢的，我也沒想到要找他借錢。原來是他家出了事情，他大概顧不上來找我了，倒是我多心了。

小林哥說董事長的兒子，也就是我的那個家教學生，差點死在手術臺上，如今還在病床上躺著呢，人雖救過來了，可腦子那裏出了問題，至今還昏迷著呢，要不是家裏開醫(yī)院的，平常人家早放棄了。問我不去看看去，好歹也做過他的老師。我有點難以置信，泰戈爾雖說腦子有些不正常，可是身體可是沒什么毛病的，怎么會差點死在手術臺上？

趁著手頭沒活的時候，我跑到摟上vip病房去探望泰戈爾，vip病房走廊可真安靜呀，哪裏像普通病房的走廊裏也安排了加床等著床位的病人，擠滿了病人家屬，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即便是負責衛(wèi)生的阿姨一天兩遍消毒水拖地，也蓋不住那種混濁的味道。vip病房可真寬敞呀，除了一張病床，還有沙發(fā)，獨立衛(wèi)生間，簡直就是賓館呀，看到那張沙發(fā)，我可真想上去躺上一躺，睡上一覺呀，我都睡了幾個星期的躺椅了，腰酸背疼不說，睡得我的腰都快要斷了。還好陪床的還是那位保姆阿姨，她認出了我，才讓護士小姐姐讓我進去，要不然我還真得吃閉門羹。阿姨拉著我的說輕聲在泰戈爾的耳朵邊說小常老師看他了，畫面看得我有些心酸，泰戈爾才二十出頭呀，我記得他跟我是同年的，有錢又能怎樣，還不是年紀輕輕得就躺這兒了，沒錢又能怎樣，我不還好好得站著，我一下子又釋然了。

阿姨問我怎么穿了醫(yī)院護工的衣服，我說我就在醫(yī)院裏做護工，打工掙錢又不可恥。阿姨拉著我的手也感嘆我的不容易，我有點搞不懂情況，問阿姨泰戈爾好好的，怎么會這樣？

原來泰戈爾出了車禍，差點人就交代在那場車禍裏，不過現(xiàn)在這種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人雖是救過來了，卻成了植物人，要不是家裏頭開醫(yī)院的，有錢，說不定早就投胎另謀生路去了。也難怪，就泰戈爾開車這副德行，早晚是要出事的，我唯一的一次做泰戈爾的車，差點就要了我半條命，后來我打死也不愿坐他開的車，小命要緊。

阿姨大概長久沒跟人說過這么多的話，看我不是生人，話匣子一下子沒收住，便開始跟我吐起了苦水，無非就是可憐泰戈爾可憐，小小年紀便沒了媽，親爹又給娶了個后媽，把個親兒子扔到了國外，要不是泰戈爾在國外發(fā)病，失手傷了人，被遣返了回來，說不定一輩子就被流放在外頭成天啃漢堡。剛回來那陣子人都是不正常的，一發(fā)起病來便砸東西，不吃不喝，要不是自己是從小帶大泰戈爾，泰戈爾還認她，估計沒人在意他的死活。說來說去都是那個后媽搞得鬼，當年為了小三上位，成為泰戈爾父親名正言順的夫人，是簽了協(xié)議，承諾永遠不生孩子的，泰戈爾只能是他父親唯一的兒子，夫人才答應離婚的。哎，夫人永遠沒能想到因為產后抑郁，先生給她請來的護工卻最終取代了她，她把一切的罪因都歸罪在泰戈爾身上，覺得都是因為泰戈爾出生，才讓她患上了產后抑郁，因為產后抑郁，她變得不可理喻，才讓泰戈爾的父親厭惡了她，最后在感情上背叛了她。為此，泰戈爾小時候沒少受罪，父親常年不回家，一回家泰戈爾母親便與他吵架，漸漸泰戈爾母親精神便有些不正常，后來被強制送到海外治療，泰戈爾便是阿姨一手帶大的，感情當然是很深的，阿姨也是打心眼裏疼泰戈爾的。所以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泰戈爾，阿姨便不住得長吁短嘆，說泰戈爾可憐，爹不疼娘不愛的，我心裏想，世上比泰戈爾可憐的多了去了，至少泰戈爾沒有挨過餓，受過凍，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得活著，活得還挺囂張。

我即便再心軟，也不能跟阿姨這邊嘮下去了，我下頭還有活呢，我是趁樓下阿姨午休時間溜過來看望泰戈爾的，所以我只能跟哭得雙眼通紅的阿姨說抱歉，再三表示以后有時間再過來，才得以從阿姨的雙手中解放出來的。為此，還是耽誤了一些時間，白發(fā)阿姨似乎還有些不高興，我賠了好一陣笑臉，才得以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