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所見，別院前門的樹木風(fēng)景，以及雨絲原來都是背景。此刻，畫面中央再次出現(xiàn)了南絮許久不畫的人物，但特別的是，這次只有一個背影。

是自己的背影，不會有錯。低頭看了看，連衣服都一模一樣。

關(guān)于背影，他們從前討論過。南絮說他的肩膀很寬，背很直，腰又窄，背影很好看，讓人安心。但就算這樣，其實(shí)很不想看見他的背影。以前還在天階殿時，只要吵架了，他總會肆無忌憚地把背影留給她，看了只覺得很寂寞。

一手撫上布面，斜斜的雨絲劃過青衫、黑發(fā)。他想起來，今天再次把背影留給她了，甚至還包括無情的關(guān)門聲。最后那句“不要這樣對我”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分別的五年裏，她畫了無數(shù)的自己，或坐或臥，或站或走，但目光始終朝向布面外的“她”。這一次，為什么只有這樣孤絕、沈默的背影呢？云深的手顫抖起來：她感覺到被拋下了嗎？還是想跟自己說再見？眼前的畫面散發(fā)著可怕的“訣別”氣息。

渾渾噩噩地轉(zhuǎn)身，翻看堆放在一旁的畫紙。在銀杏樹，椅子，湖面，金魚這樣常規(guī)的畫底下，壓著一張色彩濃烈到仿佛要溢出來的畫，細(xì)看毛骨悚然。

那是一個被綁在木架上的紅衣女子，石碓上的火焰熊熊燃燒，周圍的人群舉著憤怒的手，大聲疾呼。裙邊燃起火焰，她周身潔白瑩潤，但頂著一張干枯的骷髏的臉。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只有黑洞洞的兩片黑暗，仿佛要把人吸進(jìn)去。

特別肆意奔放的色彩，但是看了只讓人壓抑膽寒——她所說的夢見了“火”，原來是這樣嗎？到底忍耐了多久？

繼續(xù)往下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張：黑暗的高墻上掛著許多肖像畫——無疑是天階殿的宗祠長廊了。角落裏有一個紅色的小點(diǎn)，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奔逃的人。巨大、鮮亮的肖像畫，與黑暗的背景以及角落裏的小人形成了巨大反差。而且，畫裏不是他記憶中那群人優(yōu)雅微笑的樣子，一個個全都面目猙獰，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來把小人吃掉。

不知為何，看著這些畫，云深第一次有點(diǎn)理解她所說的“這個世界容不下我”了。

風(fēng)聲變大，窗戶被吹開，滿屋的畫紙隨風(fēng)翻飛，“嘩嘩嘩嘩”響個不停。他看了一眼窗外。世界那么大，茫茫人海、山川無限——他的寶貝，再次掉入了這個混亂的世界。要再次找見她，又需要多久呢？

南絮一路上避著人，用頭巾把整張臉都包了起來。此時，她終于找到了一間廢棄的破廟落腳，剛剛抱過去一堆干草勉強(qiáng)堵住了窗戶的漏風(fēng)口。躺了下來，感覺這種生活反而像是常態(tài)，銀杏別院裏高床軟枕的日子竟只是偷來的罷了。

她料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但沒想到來的這么快。就算是下定決心要嫁給他的時候，潛意識裏的種種憂慮也未曾斷絕過。但是抱著“哪怕變成他的前妻也好”的覺悟，還是一條路走到黑了。南絮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確實(shí)是這樣，總歸有東西留下來了。

他應(yīng)該還不至于趕盡殺絕，所以南絮想自己前往雨山島，和母親重聚。到了那，陽光燦爛，樹影婆娑，母后從藍(lán)色的大門裏走出來，一定會驚訝地問，“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在信上說的那個人呢？”

那時，或許終于能放縱自己崩潰大哭了吧。她會投進(jìn)母親懷裏，大聲說：我終于認(rèn)輸了，不可能的就是不可能，不管掙扎多少年、多少次，都沒有用。

往前回溯已經(jīng)太久遠(yuǎn)了，從她拒絕讓他和千羽配對開始，到為他隱瞞私逃的罪行，到跳上決斗臺，再到一定要推行駑伊士改制……直到最后，放下所有身份糾葛嫁給他。她總是在反抗，不管多疼還是把牽在身上的線一根根掙斷。

因?yàn)樗X得，一切本就很簡單，只是喜歡一個人，然后想和他在一起而已。沒理由，做不到啊。上天總該眷顧自己的。

靠在墻角，聽著北風(fēng)呼嘯，她明白上天的確眷顧過自己，只是沒能一直眷顧下去罷了。沒什么，過去那個會大吵大鬧、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少女已經(jīng)不在了。她即將成為母親，也走在尋找自己母親的路上，一切不算太壞。

除了在黑暗中躺下來的瞬間，還是習(xí)慣性地思念他。忍不住想伸出手，仿佛他還在對面——但終究，會習(xí)慣的。

那晚的夜幕中，無法安睡的人著實(shí)不少。慈恩寺的塔樓如往常一般點(diǎn)著長明燈。在通往這座寺廟的各條道路上，正擠滿了心急火燎的人群。

林忘也是其中之一，奔馬如飛。他本該一心想著玉璽的，但不知為何，久遠(yuǎn)的瑣事像濃霧般在腦海裏持續(xù)氤氳著。

他比云深大四歲，所以知道一些他不記得的事。他的出生大概是父母最后的恩愛時光了，在那之后，一切急轉(zhuǎn)直下，他們不再深情相望，語言也一天冷似一天，吵架變得越來越頻繁。其實(shí)這沒什么，許多人都這樣，如果林忘沒見過他們之前的恩愛的話。

他始終沒搞懂，到底是哪一天，因?yàn)槭裁词拢磺虚_始變化了呢？如膠似漆的兩個人不愿再看彼此一眼，提到對方甚至比仇人還冷漠。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而且它完全不可預(yù)測。難道真和天氣一樣，說下雨就下雨，本就毫無道理？

這些疑惑積攢在心裏，想著某一天鼓起勇氣問問父親，如果，他舍得從賭場和妓院回來的話。但最終沒有這個機(jī)會，那對怨侶死在了天階殿紫衣人的手裏。他沒把他們安葬在一起，隔了一段距離分別立的墳——他倆都會同意這個決定的，甚至可能抱怨還是太近了些。

簡單來說，他不相信所謂“愛”了，也不愿意和別人共同構(gòu)筑生活。確實(shí)有那么幾次，讓他覺得“好險，差點(diǎn)就真的陷進(jìn)去了”，但最終都成功脫身了。甚至平心而論，南絮也是他喜歡的類型，她和凌霄在一起的某些瞬間，會讓人覺得世界很美好。

“我本來也會和你一樣的，如果沒有遇見她。”云深這么說過，他此時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這個傻弟弟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突然很想告訴他：“如果，你們十年后還在一起的話，一定要回來找我。到時候，給你們道歉。”

冷風(fēng)呼嘯，慈恩寺的燈光已能清晰瞧見。他明白沒有機(jī)會和云深說那句話了，或許此生也不會再見。

笑了笑，搖頭把這些回憶驅(qū)散，玉璽似乎發(fā)著光在指引他前進(jìn)。就如同年少時，在門前分別，他流落在外加入了望月寨而弟弟進(jìn)了天階殿，變成了“云深”。

這一次，他們再次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