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會：“你有什么好替他賠罪的？你既然沒有因為我揍了趙大而怨恨我，我又怎么會因為趙大干的事怪罪你？”

李燕只是不住哽咽：“是是，支半仙是明白人。不過你不怨恨我，也求你別怨恨他，他……”

梁知會摸索著她的手肘，打斷她的哭訴：“——這裏，我按的這個地方？骨頭疼還是肉疼？”

“骨頭……骨頭疼。”李燕答完，覆又堅持道，“——支半仙，我知道趙大做錯了，但你看在他沒了孩子、心裏不好受的份上……”

“李姐姐，”梁知會嘆道，“你骨頭都被他打疼了，還顧著替他說好話？”

李燕急道：“是，我恨他打我，我恨他喝醉酒到處混日子，我恨他自私自利，但他畢竟是孩子他爹，畢竟是我男人，日子還是得過……”

“——你放心?！绷褐獣钗豢跉猓拔壹热蛔崃怂?，這事兒就算清了。此外鄙人雖然是個神棍，卻從來不屑用什么邪術(shù)害人，我的怨恨有或沒有，都無足輕重——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總之不必再說。我與今……咳，我與嚴(yán)大夫若是對你們心懷怨恨，今日我也不會來幫你了?！?

李燕只得沈默下去，一面看著梁知會專註地給她擦拭、上藥，一面默默拭淚。

草環(huán)的眼神始終在二人之間打轉(zhuǎn)，此刻適時說道：“燕姐，外頭傳的那些話……”

“我只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婦人?！崩钛嗟皖^道，“我聽不懂你們說的那些醫(yī)術(shù)，也不知道他們說的那些神神叨叨，我不曉得誰說的真、誰說的假……”

草環(huán)急道：“可是燕姐，嚴(yán)大夫怎么可能……”

“可我……”李燕緩緩道，“可我知道支半仙是好人，嚴(yán)大夫也是好人。我看得清。當(dāng)時我生產(chǎn)的時候，嚴(yán)大夫看著鎮(zhèn)定，可我看得出她比別的誰都要擔(dān)心。而你被趙大找了麻煩，還肯來我家看我，給我?guī)Я穗u蛋，還能是圖我什么不成？我都明白，我一輩子都謝謝你們?！?

“別謝我了。”梁知會輕聲道，“不如都謝她?！?

李燕沒聽清：“什么？”

梁知會上完最后一處藥，給她將衣服被子掩好，站直身子：“沒什么——你的謝意，我會轉(zhuǎn)告嚴(yán)大夫?！?

梁知會想了想，又頷首道：“愿你早日痊愈?！?

然后，她將幾只藥瓶和紗布留下——反正今期過幾日就會走，這些東西也不會帶出山去。梁知會帶著草環(huán)和李燕告別罷，就背上藥箱，走上回去的路。

“村裏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吧？”梁知會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問道。

草環(huán)一楞：“什么？”

梁知會：“憑著善良的本能，不會一味聽信那些構(gòu)陷加害之語。然而因為知識的匱乏，他們卻說不出為何不信、又為何信。他們?yōu)榱藨?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好自己平平無奇、卻不失為循規(guī)蹈矩的日子，本能地害怕一切未知的事物，抗拒一切不屬于自己的生活圈子的東西。醫(yī)術(shù)如此，道術(shù)如此，我這個打扮成神棍的‘半仙’是如此，來自山外、過往成謎的女大夫亦然?！?

草環(huán)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出這樣的話，良久沒有做聲。

腳步輕輕踩在長滿雜草的小道上，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他們害怕?！辈莪h(huán)小聲道，“即便他們有心替嚴(yán)姐姐說話，也沒有勇氣站出來與趙大爭辯?！?

梁知會動了動嘴角：“與其說是沒有勇氣，不如說，是權(quán)衡了別人的公正與自己要付出的代價之后，明白二者孰輕孰重，所以覺得還是不說為妙。”

“對不起，知會姐?！辈莪h(huán)頭垂的更低，“其實……或許我也是那些不敢說話的人中的一個。”

“他們沒有錯，他們又有什么錯呢？”梁知會輕輕摸了下她的后腦勺，“你也沒錯，小草。在你還沒有力量保護別人的時候，永遠(yuǎn)先保護自己——你們村裏講究資歷，還苛求性別，一個能干農(nóng)活，或者家裏有驢、能夠出山‘見世面’的男人，或許能有站出來說話的威信；但現(xiàn)在的你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無知無用的丫頭片子，你甚至連家裏人都不一定能說服?！獙α耍慵已Y聽說流言后，有沒有反對你找今期？”

草環(huán)渾身一僵：“知會姐……你、你怎么知道？”

梁知會示意她繼續(xù)走：

“再讓我猜猜。他們是不是讓你少和山外來的人來往？是不是說，小女孩子學(xué)那些有什么用？是不是說，你只要會點驅(qū)寒去熱的小伎倆，以后嫁了人過日子能用上就行了，學(xué)這么多有個屁用？是不是還說，女人學(xué)多了，就把人學(xué)廢了，小心以后就像今期這樣，二十余歲還在四處飄蕩、孤身一人，必然有什么難以啟齒毛病，老大了還沒有男人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