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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陣(下)(1 / 1)

季北辰一把推開密室的門。里面烏沉沉的,一片死寂。只有一片死霧,濃重地席卷而來,慢慢壓榨他僅有的空氣。他低頭望向地下,星星點點的鮮血已經干涸,鎖鏈碎片卻輸得更慘,像星子一般迸裂了滿地,尸骨無存。他只覺得渾身發寒,冷笑一聲,一步一步地回轉過身,向上走去。外面沒有了一點聲音。緋紅色的屏障內,素心抱緊了涼玉,“姑娘醒醒,季北辰他……好像走了。”涼玉從昏睡中睜開眼睛,試著運了運氣。強控華蓉,她本已是強弩之末,好在收了最后的一魂,現在的她三魂七魄已全。她是天生的仙胎,這樣便足以自保,仙澤滿身。涼玉慢慢坐起來,收了朗月給的煉珠子。沒想到季北辰對流觴下狠手,來得如此之快,她與素心相互攙扶,也只走了三十二階,好在,原本一百四十九階處的密室深處,尚有一個耳室,要用法術才能開啟,乃當年淺修親自叮囑,除她之外,誰也不曾知道。她強撐著一路走一路消著地上的血跡,到了耳室中,再也支持不住,拋了煉珠子做最后屏障,便昏睡在素心懷里,半夢半醒間,頭痛欲裂。“快走。季北辰雖然走了,但溫玉多詐,必然會想到我們走不遠,待她找到這里,萬事皆休。”她說著,強提了氣去取飛在空中的華蓉,被素心抱住,“姑娘不可!這劍滿身魔氣,姑娘操控不了,再拿只會傷及自身。”涼玉眼神一黯,“今日怕是不能拿華蓉回去了。”可惜,它就在她眼前,可是她這個主人卻無力御劍。再見,怕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彼此又會變成什么模樣。“素心,你拿它快走,往后要找機會,時時將它拿出混沌。”素心用一股魔氣引過劍來,眉宇堅毅:“我記得了,我們快走罷。”涼玉見她發髻散亂,衣衫皺巴巴的,狼狽不堪,想來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苦笑道:“記得換身衣裳,別讓溫玉發覺。”流觴已無力尖叫,只是趴在地上,口齒間溢滿鮮血,喉間嗬嗬,她呆滯的眼珠,映出沾著血的繡鞋,鞋尖一只小巧的東珠,光華流轉。她的眼神慢慢聚焦,涼玉伸出冰刃割斷她腳腕上的繩子,輕蔑地笑道:“該走了。”“姑娘怎么還要帶她走?”素心吃了一驚。但見流觴眼中又生出恐懼神色,沙啞的叫喊溢出喉嚨,“涼玉!別殺我!錦繡……”素心聽到后半句,臉色煞白,眼里又閃過一抹狠意:“既然她記得我,我替姑娘殺了便是,何必……”涼玉搖頭,封了流觴的嘴,化出一捆繩來,將枯瘦的流觴拉起來,捆在自己背上,“她是我翻案的人證。”她步履蹣跚,仍是雙目湛湛,“尚未到死期,我早晚要帶她回去。當年她怎么替溫玉害我,我要她親口說出來。”夜色漆黑,外面沉沉一片死寂,壓抑著沉重的不安。二人心底卻是輕松的,如同巨石落地。涼玉瞬移已經搖搖晃晃,與素心作別,聽見她輕聲道:“代問神君……”她點了頭,轉眼消失在夜色中。背上背著流觴,她一路跌跌撞撞向回走去。流觴粘稠的血液不斷流入她的衣領,緊貼她的肌膚,那黏膩的觸感讓她覺得反胃,卻不能賭氣將她甩下身去。她氣血凝滯,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全憑一股氣向回走,法術也失了效,翻山越嶺,跌跌撞撞。“朗月?朗月?”她撐不住了,扶著巨石微微蹲下來,急促地給他傳音。她對他保有幾分面子,不到萬不得已,決計不肯主動聯系他,可是對面始終悄無聲息。她似乎已經看見他天真無邪的一張臉,眼里全是得意的惡毒。明知道他不肯管自己,做事只憑高興,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和溫玉自相殘殺,誰也沒必要去幫。可心中一股委屈的怨怒,又讓她暴躁不安。山間的露水打在她額上,背上的汗失了又干,她本已是強弩之末,卻還要分出一縷元神來,護著流觴的心脈,不讓她死了。就如此刻,一直背負著惡毒,渾身狼狽,卻不得不向前走去。前路,前路又在哪里呢……她撥開樹叢,尖利的草葉劃破她裸露的小腿,留下道道又癢又麻的血痕。霧氣茫茫,一時間失神。“朗月,原來是你。”溫玉微笑,語氣輕柔,漆黑的眼中,卻擋不住的絲絲寒意。少年坐在她對首,卻是滿臉無辜的笑意:“姑奶奶傷得重,還是快點進屋,讓小人幫您療傷吧。”“吃里扒外的東西。”她一動不動,仍是微笑著,用輕柔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像是嬌嗔,可眼中幾乎迸射出能殺死人的寒光,“我為了什么,須玄可知道?”朗月皺了皺眉,心中已然不悅:“姑奶奶,那是魔尊。”“魔尊之位,不過是我讓出來的。你們須玄一脈,不識好歹,當初怎么得來的位置,恐怕早已忘了,怎么,現在竟想要安享太平了么?”少年聞言笑了起來,似是渾不在意的模樣,只眉宇間露出一絲桀驁:“我們須玄一脈,都是旁支,比不得您乃跫戾嫡女的血統正。我們個個疲軟,只想安享太平,既沒有您的絕世能力,也沒有您的鴻鵠之志,這可怎么了得。”“放肆!”“可惜啊,姑奶奶,倘若您再早一千年出現,連讓也不用讓,魔界的天下,自然就是您的咯。您說,這怨誰呢?”他綻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來。溫玉周身寒意暴漲:“朗月,你以為我不敢殺光你們所有人,重塑一個嶄新的魔界?”朗月一怔,旋即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朗月膽子小,經不起嚇呢。”“朗月!朗月!”涼玉的呼聲在他耳中回蕩,他轉身便走,不防背后一個冷冷的聲音,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你回去之后,問紅珠一聲好。”他的背影一僵,愣在原地。“朗月……朗月……”她數了數,統共叫了一百聲,布谷鳥也不過如此了。她心中一股怨氣,漸漸漲大,被這山間的涼風一戳,瞬間便泄了氣,慢慢變成疲軟的悲涼。一枚棋子……前半生無知無覺做了棋子,后半生卻要主動送上來做棋子,還期望與下棋的人建立真情,多么憋屈而可笑。這世上真心待她的,除卻她父君娘親,師父和阿矩,恐怕就只有……她垂下眼簾,也不知為何,眼里忽然盈滿了淚水,淚珠無聲墜落在一片粗糙的亂草之上。她決心要守護他。可是被保護慣了的她,滿心委屈的時候,還是會羞恥地想念他的保護。幾百年來,他將她護得太好了,她才會以為,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無助而絕望的時刻。用手背揩干眼淚,她從袖中摸出一只紙人來,幽怨地望了昏迷過去的流觴一眼,“為了你,又要浪費了。”她執著紙人托腮遲疑著,恍然間月亮便從云中跳出,照亮了她的臉,她一雙湛湛的眸子,倒映著明亮的月光。她望著月亮,輕輕一笑:“那就變一只鳳凰吧。”萬丈金光迸出,刺得人瞇起眼來。麟前鹿后,蛇頭魚尾,龍文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所到之處,光輝萬丈,翎羽擺過,便是烈如火燒,一把鳳尾,如流霞千丈,驕傲而漠然地掃過人間。鳳凰身上的金光將她的臉照得斑斑駁駁,她有些愣了,手顫抖著,背了半天,才將流觴甩在背上,心中仍是迷茫:“我幻術根基不強,以往折紙成靈,只能做得紙靈見過的簡單物什,譬如那一只血蠱,可是鳳凰……”她拍了拍鳳凰的背,“你不過是我收入匣中的一張紙靈,沾的還是凡人的血,從未見過鳳凰,竟能做出這樣漂亮的鳳凰么?”那天神般漂亮的鳳凰不語,只是縮爪跪下來,倨傲而平靜地待她上來。直到她伏在鳳上,聽著身下呼呼的風聲,仍然如處夢中,迷迷糊糊地沉思:“這樣回去,會不會有些太高調了?……”涼玉將流觴扔在床下,仍是不放心,將她的手腕跟自己的手腕牢牢捆在一起,這口氣松了,這才倒在床上昏睡過去。這一覺睡得極其疲累,恍惚中有人拉起她的手腕,似要解開那繩結,她一個翻身便向那人的喉嚨掐去,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十指緊緊攏在手中。她轉而又墜入夢境,時而感覺到有人在憐惜地撫摸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在繩子勒出的印子中摩挲,癢而酥麻,她在床上扭來扭去,那人放了她的手,無奈笑嘆:“這是何苦……”睜眼已是三日后,她懵懵懂懂醒來,先望自己的手腕,哪還有繩子的影子?她心中一墜,“糟了,流觴跑了?”一骨碌爬了起來,地下空空如也,她立即赤腳跳下床,抬頭一望,卻見到窗邊倚著一個身影。朝陽暖而活潑,流轉在他的廣袖長袍之上,那樣熾烈的紅色,勾勒出一份驚天動地的妖嬈。他雙眸微瞇,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她雙腿一軟,失聲道:“鳳君……”他一步跨來,撈住了她的身子,抱離了地面,“又不穿鞋。”他意欲將她扔在床上,可她像個章魚精,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只得抱著她一起坐在床上。他騰出一只手來,找到她埋在自己胸口的臉,帶了幾分薄怒捏住她的下頜,遠遠推開來:“這么大的事,不跟本君商量一下便去做,嗯?她渾身顫抖,眼里一片星光閃爍,眼淚落豆子一般撲簌簌往下滾,卻不抽泣,也不出聲,只是睜大眼睛望著他,抿著唇,一句話都不說。鳳桐何時見過她這種神色,登時慌了,手上松了勁,只恐嚇著了她,“涼玉?”她的臉又埋進他懷里,終于嗚咽出聲:“鳳君!”他低嘆一聲,抬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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