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許自淵是白鹿洞書院新生一代的絕對c位——太康廿二年四川一省的秋闈解元，西南大儒的幺孫，兼無數(shù)豆蔻小娘子的春閨夢裏人。

這日，許自淵領(lǐng)幾十白鹿洞學(xué)子，至錦江府府衙講演，稱新政一事，絕不公平。他不敢直言東宮，便將禍頭都潑在林右右身上。

林右右受峨嵋?guī)X一縣供養(yǎng)，收了不知多少銀兩、珍寶，這才叫朝廷將試栽茶樹的新政放在了峨嵋?guī)X。

只聽他蠱惑道：“自古鹽、茶一道，由朝廷專賣。去歲澇災(zāi)，楊子江不得行船。販至滇國的茶葉一兩一金。若峨嵋?guī)X種了茶，往后的銀錢可都?xì)w了他們。”

“這又是憑什么？”

一句“憑什么”說到了圍觀諸人的心坎兒裏。

前些時日，朝廷出了新令，要在峨嵋?guī)X試栽青茶。一群看客只當(dāng)酒后閑話，熱鬧一陣便也不曾關(guān)註。

農(nóng)戶們聽了更加不以為然。他們種慣了禾稻，若貿(mào)然改種了茶葉，往后的口糧誰來供給？更不論試栽的茶樹來自江南，如此天南海北的，誰知該如何伺候稼穡？

于是，那一道新政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湖心蕩起幾分漣漪后，便不再叫水面浮沈。

誰料，白鹿洞書院的讀書人瞧出不同。

那日，算課的老師拿了幾年的戶稅做引，叫他們算出了販茶一道的高額利潤。講策論的老翰林溫起舊識，叫人新解何為“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此外，時政的邸報來得格外及時，接連幾期的《新政答問》引起學(xué)子關(guān)註。

終于，一名年輕舉子道：“新政一事，既利萬民，為何只限于峨嵋?guī)X？此非‘不均’耶？”

偶至白鹿洞書院督學(xué)的學(xué)政大人輕提碗蓋，悠然拂去茶沫，“善。”他道。

學(xué)政大人的一句“善”，叫年輕的學(xué)子們愈發(fā)義憤填膺。沒幾日，白鹿洞書院半月一刊的《時論》刊滿“新政不公”的言論。

許自淵是秋闈解元，自不肯落于人后。他自家中得知東宮今日入錦江府的消息，便匆匆集聚同窗，欲至府衙門口向太子殿下諫言。

若殿下聽取諫言，改了新政，那會叫他們得一道莫大的名聲——雖是舉人，卻有眼界，有能力佐議國事，這當(dāng)是無上的榮耀。此事若成，明年春闈折桂，豈不更有把握？

于是，一伙青衣學(xué)子講演得更加賣力。

誰知，被惦記半晌的東宮車駕輕巧地拐了一個彎，去了錦江之畔的一處別院。待許自淵一行回過神，從府衙匆匆趕至別院，那一帶早布起層層禁制，叫人不得走近半步。

時臨安將一本新刊的《時論》遞與傅玉璋，“殿下想的不錯，頭一個出招的果真是學(xué)政大人。”

傅玉璋翻了幾頁，沒甚心思細(xì)看，“霽春才是女諸葛，”他將《時論》一扔，漫不經(jīng)心道，“叫孤先去了一趟岳麓書院。”

時臨安“嘖”一聲，“殿下…”她道。

傅玉璋看向她，扇形的眼尾挑起一個明晃晃的“問號”。

“不好互相吹捧，”她繃著臉，正色道，“會驕傲。”

于是，將將駛?cè)雱e院的馬車中傳出清朗的一聲笑。

徒步跟在后頭的月瑯達(dá)驚奇道：“原來，太子殿下也是會笑的嗎？”

點(diǎn)杠沒有回答。只是，他在心裏想，當(dāng)然，殿下會大聲地笑，會神采飛揚(yáng)地與人交際…只是，那都是許多年之前的事了。

太子的避而不見叫學(xué)子們的一腔諍言沒了傾訴對象，然而，這也叫他們攢起無窮的勇氣——太子不敢見他們，或許正因他們議到關(guān)鍵，論到核心，他的臉面掛不住，正在閉門想應(yīng)對的法子。

許自淵與幾位舉子一合計，決心不可洩下這口氣，他們還需將言論鋪得再大一些，

于是，不論是飯館驛所，或是茶肆邸店，無不在議論新政一事。有人關(guān)心此后他們是否能喝上峨嵋?guī)X做的新茶，屆時，明前龍井可來得更早一些，也更便宜一些。有人想得遠(yuǎn)一些，欲打聽如何將戶帖放入峨嵋?guī)X，即便這一回種不上新茶，往后若要擴(kuò)大規(guī)模，峨嵋?guī)X的人總要多上幾分機(jī)會。

而更多的人，不是酸言山旮旯出了金鳳凰，便是大聲抱怨，為何將這富貴的機(jī)會給了峨嵋?guī)X，其余的錦江府人士，便不配了嗎？

在有心之人的煽風(fēng)點(diǎn)火之下，錦江府甚囂塵上，大有輿論翻車之兆。

所有人都等著，那位駐蹕于錦江之畔的太子殿下，給出一個解釋，一個交代。

然而，兩日過去，太子殿下依舊悶在別院，未傳出任何言語。

只在一日清晨，別院中駛出一輛不起眼的單駕馬車，“嘚嘚”地往峨嵋?guī)X而去。

尋常的布簾之后，傅玉璋手握一卷嶄新的《問世》，感嘆道：“不枉孤費(fèi)了一番口舌，倒是有些慧根。”

晉朝之中有四大書院，乃岳麓書院、應(yīng)天書院、白鹿洞書院，石鼓書院，其中又以岳麓書院為首。各大書院以半月為期，各出一本書刊，刊載院內(nèi)師生，或是慕名投稿的儒生的文章。因辭章華美，立意深刻，四大書院每一期的書刊都叫讀書人搶購、傳閱。岳麓書院的《問世》，白鹿洞書院的《時論》皆在此列。

所謂“見賢思齊，見不賢則內(nèi)自省”，四大書院的書刊相互借鑒，偶有撞題，亦是常例。

然而，今次的常例中摻了一份不尋常。

最新刊印的《時論》與《問世》，論的都是東宮主持的新政，這也無甚要緊——大事總叫許多人註目。

然而，論的內(nèi)容一致，兩方的態(tài)度卻是迥異，一者貶，道新政只限于峨嵋?guī)X，是不公，是暗箱操作；一者褒，道東宮深謀遠(yuǎn)慮，瞧見小農(nóng)趨利，限制栽種地域與數(shù)量，是要保西南糧倉無虞。

一時間，不論是文壇，或是街巷小民，站隊的站隊，辯駁的辯駁，熱鬧得不可開交。

不過，這場熱鬧的最中心，卻輕車從簡，避去了峨嵋?guī)X。

☆

初夏時節(jié)，日頭還未毒辣。

這日的午后，峨嵋?guī)X沈下天色，將山間清涼又降下幾分。自江南而來的茶農(nóng)望一眼起伏和緩的群山——磊落的青色籠了一層白霧，那白霧叫輕風(fēng)一拂，作出縹緲的神姿，他一晃神，直以為自個兒回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