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8 章

內殿之中藥材的苦澀之味混雜熏香的煙火之氣彌散開來，給本就肅穆的宮廷籠上一層沈屙。皇帝躺在殿內紫檀雕花床榻之上，商太醫為其施針，凈苦豎立一旁喃喃有聲，似乎是在誦經。皇帝本閉目休息，聽得李璧一家進來，勉強抬起眼皮。

之前他想著太子的死，只顧著發洩心中怒火，都沒來及細細看他們一眼，如今大痛一場，倒是想好好看看他們了。

李璧五官倒無甚變化，身子硬朗了些，皮膚粗糙了些，眼角蕩起了皺紋，眉目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氣消減，換成了更為深沈隱忍的平靜。他高大的身體彎曲、寬闊的肩膀蜷縮、小牛一般跪俯在自己身前，比以往更像一個恭謹的臣子，這種卑微的馴服讓皇帝無比滿足。

皇帝目光微移，看到李璧包了白巾的右手。這白巾不是上等綢緞，不夠柔軟、也不夠順滑，不過一會便洇出些粉紅。但這白巾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梅，遠遠望去就讓人聞到一股柔柔的冷香。皇帝不禁看向巾帕的主人。

美貌向來是世間最為脆弱的珍寶，無論多么出眾的美人，無論多么受人追捧，無論如何傾心呵護，日月輪轉之下、事情消磨之中，美艷精致的皮囊都會變成一副萎縮干枯的空殼，在名不副實的感慨和明日黃花的惋惜中雕零而亡。陶夭自然也不能幸免。七年前的他風華正茂，又初入人世，芙蓉清出水，青鸞艷展翎，自然驚絕世人名動天下。可他已隨李璧前去遼東七年，風寒雪苦，柴米艱難，又已為人母，怎覆當年盛名？

也確實如此。陶夭比之前長大許多，眉眼舒展，輪廓加深，不再有女兒嬌柔，更顯男兒俊朗。可他身材高挑微瑩，面潤膚凝，靜靜跪在那裏，偏有分不動聲色的端傲，正如那帕上紅梅，白雪皚皚之中一點朱麗，清清潔潔不過艷，又因已是人母，平添幾分柔情，不含嬌卻也媚。他跪在地上，不時望向身邊的孩子，向他們投去撫慰的、溫情的眼神，他確實沒有以前美，卻比以前更美。

皇帝還不太放心，將手搭在胸前，溫聲說道:“剛剛，真是多虧你們夫君二人，若非你二人處置得當，朕得忍到商太醫前來才能舒心片刻了。”

李璧覺得皇帝又可恨又可憐，恭敬解釋:“霏兒幼時高燒，留下痙攣之癥，我二人這才向大夫學得緩解之法，能為父皇分解一二，不孝子不甚欣慰。”

皇帝這才轉向兩個孩子:“過來，讓皇爺爺看看。”

冬滿很不喜歡這個無端斥罵爹爹的祖父，可他早就知道，宮裏不是遼東，只有讓這個可怕又霸道的祖父喜歡自己、自己才有保護爹爹、母君和秋萌的依仗。他便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脆生生“誒”了一聲，拉起秋萌就往皇帝身前湊。

秋萌現在很不好，他樣子像小時的陶夭，性子也像小時的陶夭，看著調皮膽子卻小得很。以往在遼東大家都憐他愛他，處處捧著、寵著，誰知來了盤龍，半日之內先被嫻妃教訓又被皇帝呵斥，他簡直嚇破了膽！他本就不聰明，又驚惶太過，只是怕連累家人才努力不哭出來，如今冬滿要拽著他去見那個惡鬼一樣的人，縱然努力抑制，可他還是發起抖來。

“這是怎么了，這么害怕朕么？”

陶夭很是心急:“是不是又犯病了？秋萌快來讓母君看看！”

皇帝皺起眉，有些不悅，冬滿敏感地發現了此狀，一把拉住秋萌跪坐在皇帝榻前:“哥哥是擔心皇爺爺才會這么緊張呢！哥哥小時候也常常頭疼，他最知道頭疼的可怕了，他是心疼皇爺爺呢！”

雖然知道這話是有意討好，可小孩子天真無邪地望著你，認認真真地說出來，就算是欺騙，皇帝心裏也舒心許多。他看了看秋萌，白白嫩嫩，精精致致，一雙眼睛大大圓圓，濕漉漉地垂著，像一顆圓潤飽滿的葡萄，隨時都會流出甜汁，實在是惹人喜歡。皇帝不由心軟，將秋萌拉到身邊，柔聲問:“你小時候經常頭痛？現在還痛么？”

秋萌怕極了，根本不知道皇帝在問什么，只記得冬滿說過，少說話、多笑多點頭，便努力向皇帝笑了笑，輕輕點了下頭。皇帝更加愛憐，立刻讓商太醫為秋萌看診。商太醫是徐無為的師兄，秋萌的病癥難治，師兄弟二人時有討論，故而商太醫雖是初見秋萌，對他的病癥卻了解得很，當即為他也施了幾針，讓他安穩下來。

這空檔皇帝又叫了冬滿說話，冬滿聰慧機靈，話語流利不說，談吐有矩不說，更難的還有孫子對祖父的敬仰和親昵，這是其他皇孫從來都不敢的。倒也不是冬滿心機如何，只是他所見祖孫皆是如此，他自然有樣學樣。

皇帝對冬滿很是喜歡，且越看越覺得冬滿熟悉，說笑間問道:“竟這么有趣么？你又最愛吃什么呢？”

冬滿笑答:“我最愛吃青果！不過遼東不長青果，霂兒難得才能吃一次呢！”

皇帝本還笑著，聞言一滯，呆呆望著冬滿，忽又喊了春熙:“春熙、春熙快來看，你看看，霂兒像誰！”

春熙一看，險些流下淚來，死死掐了自己一把，才覆又回到平常，笑道:“老奴眼拙，倒也看不出什么來……”

皇帝道:“倒也不怪你，你自小跟著我，大哥又去了那么久，你不記得也應當……霂兒啊，跟大哥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而且，大哥”

在場眾人心裏具是一驚，他們說不準，像英王對冬滿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商太醫為秋萌拔了針，向他笑了笑，對皇帝道:“先皇亞圣具是天人之姿，陛下與英王殿下均類二圣，皆是神武貌美之人；二殿下又襲得陛下一二英姿，小皇孫貌若英王，倒也不足為奇了。”

皇帝點點頭:“朕與大哥本就相像，這自然沒得什么，只是大哥與朕兄弟情深，小時朕調皮闖禍，大哥總會幫朕遮掩隱瞞，朕常常想，日后一定盡心輔佐大哥，共創太平盛世！誰知世事難料，大哥英年早逝，連一兒半女都未留下，朕每每念及都傷懷悵然……如今看著霂兒，朕又不禁想起同大哥伴在二圣膝前的點點時光，當真讓人眷戀感傷……”

皇帝說著說著動了真情，居然流下淚來。冬滿立即湊到皇帝床榻之前，身子靠在床榻邊緣，試探著伸出手輕輕握住皇帝，眾人緊張不已，皆屏息凝神觀察皇帝反應，只見皇帝抬起手拍了拍冬滿的頭，再無其他動作，眾人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