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江任舟背對著露臺的門坐著，大半個身子浸泡在溫泉池裏，自然地靠在池邊，默默盯著遠(yuǎn)處漆黑的山景。

兩個倒了一半的香檳杯被放在一邊，他也沒喝，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著。

確實是獨處，也確實煩躁。

原本以為她很快就會上來，卻沒想到，他都已經(jīng)前前后后把她今晚臨場發(fā)揮那段視頻看了好幾遍，她人都沒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氣，反正就是各種不爽。

繆芝懿在門邊看了一會兒，還是繃不住，悠然上前去，在池邊坐下，小腿沒進(jìn)池子裏，笑著盯著身邊這顆腦袋。

“還氣著呢？”

“沒生氣?！?

“沒生氣的話，怎么一個人坐在這泡溫泉喝悶酒？”

“沒喝酒?！?

“哎喲你看看你，天塌下來了都有江律的嘴頂著?！笨娭ボ残χ亮舜了念^頂?！安皇菦]加微信嗎？你生什么氣呢？”

“是沒生氣啊，我充其量就是個陪玩而已，再多了就是個保姆，我是沒必要生氣，沒名沒分的，我氣什么？”

“這樣啊，那我去洗澡了？江律自己吹吹風(fēng)吧。”

她明明動都沒動，但能明顯察覺到江任舟往她這邊靠了一下，頓時樂開，伸手拿了個香檳杯，一飲而盡。

江任舟沒說話，腦袋自然地靠了過去，正巧搭在她的膝蓋側(cè)。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她輕撫著江任舟腦袋，指尖輕輕擦過他的耳廓：“好啦好啦，委屈了委屈了，酸味兒我在樓下都聞到了?！?

在她的指尖覆上來的瞬間，他就認(rèn)命地閉上了眼，任由她毫無章法地揉他的腦袋，止不住地咽口水，心裏緊跟著掀起驚濤駭浪。

但聽到她說的這句話之后，他的心跳卻倏地平覆了下來。

也是，他在酸什么呢？他在氣什么呢？委屈什么呢？

確實沒名沒分啊。

非要扯上什么關(guān)系的話......“前夫”這個稱呼，實在有點傷人。

是他親手推開了她，也是他的家庭親手毀掉了她的家庭，他慪氣什么呢？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說話，就這么默契地保持沈默，安安靜靜地盯著遠(yuǎn)處的夜景。

山上的光污染少，不比城市裏繁華的夜景，夜深之后，除了他們這裏露臺上的小燈，周圍都是漆黑的。

但這反而能讓他們看清楚久違的星空，甚至還能一眼就找到北斗七星的位置。

繆芝懿懶得再換浴衣，直接滑進(jìn)池子裏，腦袋枕著池邊，就這么仰頭看著夜空裏的星星。

“我小時候很少有這樣看星星的機(jī)會，雖然很多人都說童年的星空記憶深刻，但我好像沒有這樣的記憶。”繆芝懿笑了笑，滿眼苦澀?！拔乙膊恢牢业耐耆ツ难Y了，好像一直在被追著跑，但是究竟在什么東西追著跑，我都不知道?！?

江任舟側(cè)過腦袋看她，目光深沈，心底再次泛起悲哀：“妙妙?！?

“你一開始為什么跟我說謝謝？”

他嘆了口氣，也向后枕著池邊：“感覺你好像又救了我一次?！?

雖然不知道這次救贖是把他從什么地方拽了出來，但他就是在看到她的那瞬間覺得自己被救贖了，一如當(dāng)年那樣。

誠然，如果一切都好好發(fā)展，中間不出差錯，他們現(xiàn)在不會變成這樣。

但生活總是充滿意外，也充滿巧合。

盡管這些巧合、這些意外不是他喜歡的，他也沒法拒絕。

繆芝懿好奇地看著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繼續(xù)這個話題，干脆什么都沒再說，就這么懵懵地收回視線。

“午休那會兒，你想做什么？”

她楞了楞：“想看看你的傷口情況。之前余辛跟我大概描述了一下，但是從你受傷開始，我都不清楚具體情況究竟是怎樣的，所以想親眼看看?！?

他還是心疼了：“很難看，我也不想讓你陷進(jìn)恐怖的回憶裏?！?

繆芝懿的心情很覆雜，她也形容不上來究竟有哪些情緒在心裏翻攪，到最后也只是癟癟嘴：“你小時候這樣看過星星嗎？”

“沒有，我爸媽一直讓我低頭做人?！苯沃坌??！按蟾攀窍胱屛覟槿酥t遜、做事低調(diào)吧。但說實話，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我就算把頭低到塵埃裏，也還是會有人找上來。我好像一直活在他們的光環(huán)下，法官父親，教授母親，聽上去是很酷沒錯，但這樣的光環(huán)給我?guī)淼闹挥袎毫?，我察覺不到任何能讓我覺得幸福的地方。”

這下沈默的是繆芝懿。

“從小到大，我好像除了第一之外，就沒有再能追求的東西了。就算拿不到第一，那也是因為不可抗因素，失敗得足夠體面。很多人說我不需要焦慮，我的人生道路順風(fēng)順?biāo)?，就算按照我爸媽給我鋪好的道路，我也能坦然走向金字塔尖，因為我就出生在羅馬。但是事實呢？我付出的那些，好像在光環(huán)底下不足為奇。我習(xí)慣了冷靜到麻木，也習(xí)慣了漠視他人的付出，在我眼裏，只有第一是可以被追逐的，剩下的都是可有可無。甚至，在我看來，‘錯誤’是不被允許出現(xiàn)的?！?

也恰恰是因為沒經(jīng)歷過失敗和錯誤，他在面對繆芝懿的時候，痛苦才會層層翻攪，直到把他的信念全部摧垮。

他早早地失去了感性，卻在一次次痛苦中找回了最純粹的感情，也在一次次自我否定中覺察到了幸福。

直到這時候，他回過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路都在犯錯，只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發(fā)覺自己的錯誤。

繆芝懿是生長在他心裏的白玫瑰，圣潔高傲，是不允許被玷污的存在。

但一旦走近，他就能發(fā)現(xiàn)莖稈上的刺，密密麻麻，早就把他扎得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