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夾縫
夜裏開始下雨，雨點拍在窗子上的聲音越來越大。
裘雷諾仿佛又看見顧夏，她穿著他的白襯衣，光著腳坐在地毯上，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他喊她的名字，顧夏。她抬起頭來笑著看他，電腦屏幕的微光照著她的表情，恍惚而透明，不似真人。什么？她說。
裘雷諾一下子驚醒，翻身自沙發上坐起來。她說，oui？那個法語單詞的尾音溫柔地貼在耳邊，久久揮之不去。他抱著頭站起來，走到浴室，用冷水淋自己的頭。
她的聲調溫柔輕俏，就在他的耳邊，她的笑容，她的皮膚，她的溫度，好像伸手就可以觸碰，他伸出雙手，卻什么都沒有。除了漫無邊際的黑暗，什么都沒有。
裘雷諾回到客廳，卡繆按亮了燈，看見他滿頭濕淋淋的，呆了一下然后說，“胡安娜明天早晨到戴高樂機場。”
“她來有什么用呢，她幫不了顧夏，這次不是離婚官司。”說到離婚官司，裘雷諾滿心懊惱，“我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離婚這件事，其實不過一張紙。”
是從那個時候，裘雷諾知道，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看著顧夏活下去，只要她活下去，什么代價都可以，用他的生命去換也可以，反正他的生命毫無價值。除了愛她，他的生命毫無價值。他走到窗口望下去，淚濕眼眶。
天色發白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裘雷諾和卡繆一下子驚起，裘把手機抓在手裏，卻一直抓不穩，他把手機換到左手，右手掌心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只是不說話。卡繆看著他的動作，直到電話掛斷了，這才問道：“誰？”
裘把手機塞進牛仔褲口袋，一邊走一邊說，“醫院。”
兩個人出了門，一路開車到醫院都沒再說話。
這是公立醫院，顧夏被送在這裏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裘填表格的時候看見，顧夏的緊急聯系人那一欄寫的是他的名字和電話。所以醫院才會找到他的吧，簽完字，轉過身去內心扯痛。
這世界這么大，她只有他。如果她發生任何事，只選擇一個人通知，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老板，不是別的什么朋友，而是他，只有他，他卻讓她出事了。
那天她問他，“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會原諒？”他沈默。然后她走了。現在他想說，是的，是的，是的，不管發生什么，我都會原諒，在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原諒不原諒。
坐到顧夏的床邊，裘伸出手去放在她的手上，過了很久，緩緩地說，“好像我一輩子都在等你。等你分手，等你離婚，等你醒來，等你來找我，等你說愛我，現在你躺在這裏，好像我等得還遠遠不夠似的。這個世界上，誰欠誰大概都是命運。但是顧夏，那年夏天在洛城，是我一生最好的一次際遇。遇見你，我沒有一刻后悔過。那天以前，生命反正不過是一具空殼。”
窗外還在下著雨，有一種時光停止的錯覺。停了一會兒，裘雷諾說，“我從來沒有愛過這個世界，世界對我也是一樣。是遇見你以后，我才知道，生命裏有一些東西值得期待。”
站了一會兒，卡繆就走了。當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有空隙留給別人。到這個時候卡繆才徹底明白，實則戴維一點努力的余地也沒有，他的愛情再辛苦也只是徒勞往返。而顧夏是做錯了，卡繆只是不懂，顧夏在遇見裘雷諾之后怎么還能嫁給戴維。也許是因為那場車禍，但愛情不是良心的問題。
卡繆問裘雷諾借了汽車去機場接胡安娜，一路覺得顛沛流離。人生就如巴黎四圈以外的公路，真是荒涼。很多人都沒有同相愛的人在一起，他們找了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人，比如阿休，十年深愛之后娶了另外一個女人也有了孩子，法國人會說這就是生活，生活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可是顧夏不同。卡繆的胸口酸痛，在顧夏的世界裏黑白分明，她既不愿意勉強別人，也不能夠勉強自己，她就是這一點珍貴，也就是這一點可悲。
“而我，”卡繆想，人生是怎么都無所謂的，時間過去又有什么不同。方才裘雷諾說他從來沒有愛過這個世界，卡繆寂寞地微笑，“我也是一樣。我來到這個世界走一程，喝一杯咖啡，看一看風景，不過如此。沒有什么值得你爭我奪，更沒有什么值得你死我活。”
卡繆知道，在顧夏那樣激烈的人看來，他這樣模糊的感情一定是不夠，大約對于莫尼卡來說，也是不夠，所以莫尼卡走了，而其實他并不懂得愛一個人更多。女人總是渴望一個浪漫至死的情人，而他所認為的浪漫，不是為了誰去死，而是同一個人好好一起生活，早晨鋪開報紙喝咖啡，傍晚去湖邊散步，一直到他們都老了，健康平淡已是幸福。
胡安娜提著一只皮包走出來，并沒有多余的行李，可見行色匆匆。卡繆迎上去，胡安娜卻只是一個淡淡的擁抱算數，卡繆笑道，“我們剛剛決定結婚呢。”
胡安娜跟卡繆上了車，這才答話，“我應該換一身真絲睡裙立刻跳到床上去？”
一個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要同她較真，卡繆換了一個話題，“顧夏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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