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冷煙桃打了個哈欠, 隨手擦掉眼角溢出的淚光：“我這就出去。”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冷煙桃卻能清楚地看見青年臉上悲哀而深切的難過之色。
冷煙桃頓在原地，想起她和崔醑的婚事兒，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但她看趙探微一身狼狽, 往日芝蘭玉樹般的清俊青年臉上花了幾塊兒, 身上一襲深綠色花紋綾官服上也染上了深深淺淺的泥污。冷煙桃想起他如今是工部水部司的員外郎, 離京這么些時日, 就是去河南道督造水壩, 依著他勤勉負責的性子，自然是不肯高坐官椅上，是要去河堤一線勘察的。
“序之哥哥……”
趙探微看出小娘子臉上的尷尬，因為連日奔馬不顧歇息而干涸喑啞的嗓子裏有些艱難地擠出一句：“你不必害怕。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青年又重覆了一遍，看著冷煙桃的那雙眼裏含著一如既往的柔和光彩：“其實自從上回泛舟賞荷，太子突然派人將我攔下，替我與你登舟相會時, 我就有了預感。”
他的聲音低而輕, 在這還籠著燥熱之意的夏日傍晚裏, 落在人耳朵裏，有一種讓人心裏泛起酸楚的不寧。
趙探微竭力忍住喉頭漫上的哽咽，但上涌著的悲傷仍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落在喉間, 他說話的速度不由得變得更慢。
但這樣也好。
趙探微看著冷煙桃，她仍和小時候一樣，有著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睛, 此刻那雙眼睛裏裝的只有他。
只有他。
趙探微唇角往上揚了揚，近乎于貪婪地想, 這大抵是這一世，在她面前最后一次剖白自己心跡的機會了。
但說了又有什么用, 不過是圖他自己心頭快活一瞬，留給蠻蠻的，唯有更多的愧疚，即便這錯本不在她。
連帶著他們這段關系，也要變得難堪。
“蠻蠻能得這樣金和玉粹，前程朤朤的姻緣，我這個做兄長的，自然是要拱手相賀、遙送祝福。”趙探微微微一笑，清揚眉宇間露出真切的柔和與溫存之意，“只是我怕是打不過岑明，不然你出嫁那日，我這個要你喚一聲‘兄長’的人，也想忝顏承下背你上花轎的責任。”
他說得風輕云淡，一雙溫和眼瞳裏映出關懷與憐惜之意，看得冷煙桃下意識別過頭去：“序之哥哥，我知道，你是個體面人……”但她不能真的厚著臉皮，在與崔醑定下婚事之后，還心安理得地享受趙探微的愛護。
“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蠻蠻，你不必有負擔。”趙探微難得有一次主動打斷了她的話，從前他覺得這樣的作法很是無禮，但親身經歷過才知道，他寧愿粗魯些，也不愿真的聽到那些話落入耳中，引起陣陣難以自抑的心悸之痛。
迎著小娘子盈盈的目光，他又笑了笑，故作輕松：“蠻蠻，難不成你是嫌二兄官低人微，瞧不上二兄為你備下的新婚之禮嗎？”
這自然不是！
冷煙桃急急搖頭：“序之哥哥，我當然高興，只是……”叫他忍著心痛與難堪，恭賀她與崔醑新婚之喜，饒是冷煙桃對他并沒有生出男女之情，但她也不是傻子，能看出來從前趙探微望著她時眼神裏藏著的情意。
和崔醑看她時，是一樣的，卻又有不一樣的地方。
若她是趙探微，寧愿遠遠避開，也不想讓自己落入這樣難挨的境地。
打斷人說話這種事兒，一回生二回熟。
趙探微搖了搖頭：“蠻蠻，我當年接連喪父喪母，是二叔、二嬸憐惜我，不顧那些說我天煞孤星、克盡親朋的流言，將我接到毅國公府。我這些年來卻時常惶恐。”說著，他那張俊秀斯文的臉上露出明顯的苦澀之意，“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命格有異，才連累了你被人帶離親生耶娘身邊，顛沛流離，受了這么多的罪。這些本是我該遭受的，卻是你替我受過。”
他語氣中的晦澀太過摧心，冷煙桃搖頭，肅然道：“這個我就要批評你了！”
趙探微抬起頭來。
冷煙桃認真道：“序之哥哥，你為何要將旁人的過錯摟到自己身上？明明是楊氏生了歹念，趁亂將我帶離耶娘身邊，你在其中有什么過錯？是攛掇她生出這樣的念頭，還是幫她開了大門，駕了馬車？”
趙探微下意識搖頭。
“那不就得了？”冷煙桃嘆了口氣，“照理來說，還得是我多謝你才是。我遠在江州，是你與阿兄在耶娘膝下承歡，叫他們不至于完全沈淪于失女的苦痛之中。但我們是一家人，謝來謝去反而失了親近。序之哥哥，你說是不是？”
此時余霞成綺，咸鴨蛋似的夕陽在落下的幾瞬光景前，為整片無垠天空又踱上一層赤紫流金似的光帶，照下的光暈柔柔落在小娘子嬌美認真的臉龐上，她眉眼間盈著的真摯之色愈發動人。
趙探微笑了：“是，一家人，不說二話。”
能做蠻蠻認定的親人，他理應滿足了。
在她們不遠處，掩映在蔥郁叢林之間的雪青色繡螭龍含珠的衣擺忽地一動。
崔醑眼疾手快地摁住絕影即將咕出聲的嘴。
絕影用一雙睿智的豆豆眼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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