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二合一）

夏日悶熱, 郭皇后又是個苦夏的性子，早在五月的時候殿內就用上了冰鑒。

崔醑緩步走進奢華華麗的未央宮時，立在鸞鳳和鳴牡丹出云海浪紋織金地毯上的紫檀座掐絲琺瑯冰鑒上方幽幽浮起的涼意被陣陣香風吹到他身邊，涼意舒爽, 卻隱秘地點燃了他心頭的怒意。

郭皇后閑適地倚著猩紅色牡丹花開軟枕, 坐在羅漢床上由著女使給她剝葡萄吃。

“母后似乎心情不錯。”

崔醑也不客氣, 自顧自在羅漢床的另一側坐下, 郭皇后斜眉覷他一眼, 將手中那枚剝了皮兒的葡萄送入口中，酸甜冰冷的口感讓她情不自禁地瞇起了眼，似是沈浸在葡萄帶來的美味享受之中，無暇回覆他的話。

郭皇后慣用這種冷遇的方式來待他，崔醑小時候受得太多，如今更是不將這種招數放在心上，骨節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思忖著要不要在東宮兩人的寢殿前再種幾株撒金碧桃。

還是芬姑擔心郭皇后與太子二人的母子關系又陷入冰點, 笑著出聲提醒郭皇后：“奴婢記得, 太子殿下小時候很也很喜歡吃葡萄呢，那時候奴婢還與皇后娘娘笑言，說怕是娘娘孕中想要腹中孩兒聰明靈秀, 吃多了葡萄，太子殿下不僅真如娘娘所愿生得如芝蘭玉樹一般，連這愛吃葡萄的性子, 也與皇后娘娘像了個十成十呢。”

一番話，本想勸了兩個人, 但顯然這兩個人都不買賬。

郭皇后冷著臉將新捻起的葡萄扔回斗彩蓮花碟裏，有冰涼甜膩的汁水濺在宮女臉上, 她下意識發出一聲驚呼，就被郭皇后厭惡地瞪了一眼：“笨手笨腳的東西，還不快滾下去！”

“是，是……”無辜被罵的宮女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芬姑一個眼神示意，原本立在殿內伺候的宮女們都乖覺地退出大殿。

崔醑好整以暇地微笑望過去：“暑熱難耐，但未央宮中涼爽無比，猶如仙境，為何母后火氣還這般大？”

郭皇后臉色沈沈，抽過芬姑遞來的巾子擦了擦手，聞言只道：“太子的心肝兒如今只怕是正委屈難過著呢，太子不去安慰一番么？”

“太子妃的委屈光有兒臣安撫，還不大夠。若是母后愿意撥兀恩賞一番，想來太子妃定然高興。”

郭皇后像是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哼了一聲之后斷然拒絕：“喬氏乖張，不比青許乖巧懂事，借著此回的事兒，你正好與她退婚，本宮再去求圣人將青許賜給你，尚宮局那邊兒也能繼續籌辦大婚事宜。”

郭皇后向來我行我素，建平帝對她多有縱容，或許可以說是熟視無睹，因此她也不管崔醑先前就明言拒絕了郭青許嫁入東宮的事兒，自顧自地就將事兒給決定了，對著芬姑吩咐道：“待會兒你跑一趟承恩公府，叫青許進宮一趟，冊封儲妃的吉服得重新做個尺寸才是。”

芬姑心驚膽戰地應了一聲，又轉眼看向崔醑。

崔醑平靜地迎上她有些躲閃的眼神：“孤也有一件事，須得交代芬姑去做。”

芬姑連忙低頭：“是，但請太子殿下吩咐。”

“將此物，以中宮皇后的名義送去給太子妃。”崔醑撫了撫掌，守在殿門口的曹德貴邁著輕巧的步伐進來，恭恭敬敬地給郭皇后行了禮之后，將手裏的紅漆托盤遞給了芬姑。

芬姑頂著郭皇后冷颼颼的眼神，額冒冷汗地接過了沈甸甸的紅漆托盤。

上邊兒擺放著一件十分精美的瑪瑙三多花朵寶石盆景，桃、石榴與佛手都是寓意極好的東西，桃寓意多壽，石榴寓意多子，佛手寓意多福。在外邊兒流言紛紛的時候，郭皇后出面賞賜給未來兒媳婦這樣寄予了美好期望的盆景，便是告訴世人，東宮喜事不變，那些流言不過虛妄，誰要真去計較，反倒是落了下乘。

郭皇后如何不知道崔醑此時借著她的名義送去這盆寶石盆景的打算，就是太過清楚，所以她才覺得憤怒。一是對崔醑冒犯僭越她皇后尊嚴的不愉，二是對他幾近于毫不掩飾的偏愛與堅定而感到惱怒。

世間怎會有真心鐘情于一人的男人？

哪怕這人是她的兒子，郭皇后也斷斷不會相信，他身上流著建平帝的血，那樣薄情寡義的男人，怎么會生出一個情種？

怕只是為了反抗自己執意將外甥女兒青許嫁給他才做的一些表面功夫。

“不行！”

郭皇后斷然開口拒絕，那盆寶石盆景華彩嫵媚，映出來的綺麗彩光落在她眼裏，只覺得刺眼得很。

“你想讓本宮幫忙給喬氏做臉？斷斷不可能！”郭皇后語氣很是篤定，聽著并沒有轉圜的余地，崔醑聽了只一笑：“恐怕母后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語氣風輕云淡，裏邊兒含著的意思成功叫郭皇后的怒火猛地往上竄了竄。

“崔醑，你是一國儲君，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這樣冒犯尊上，不敬生母？”

郭皇后咄咄逼人的口吻沒能叫崔醑動容半分，他只掀起眼簾，那雙向來沈靜如深潭般的瞳孔裏多出幾分漣漪，蕩開之后，露出底下深潭的清幽冷寂。

“蠻蠻是我的妻子，是與我執手一生的人。她不是母后口中輕飄飄的‘一個女人’。”

蠻蠻？叫得這般親熱，郭皇后忍不住道：“你就這般信任她？那樣放蕩無常的女人，又是長于商賈人家，背地裏有多么虛偽，你能知道嗎？說不定那流言并非空穴來風，若不是她早早豢養過外室，怎會憑借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勾引你糊涂至此？”

“勾引？上不得臺面？”崔醑忽地不想再忍下去，卸去溫潤面具的青年冷下眉眼時，像是高山之巔皚皚不化的霜雪，只需一個眼神，凍得郭皇后心裏下意識一痛。

“我出生之后，阿耶不曾來看我，也不曾有賞賜。還是皇祖母到阿耶面前為我求賜一個名字。”崔醑的語氣淡淡，似乎提起的這樁舊事不是他心中積年的痛一樣，“醑者，美酒也。母后，阿耶為何要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

他的語氣中含著真切的疑惑與不解，就像是回到五歲那一日，他翻著書知道了自己名字的含義，又從碎嘴的宮人口中得知了當年郭皇后在宣華貴妃有孕之后惴惴不安，用酒灌醉建平帝之后春風一度，才有了他的往事。

不盡責、卻又愛玩兒‘幡然醒悟’這一招，急著在他長成之后才來補償的父親。

性情乖張偏執，將夫君的冷漠、旁人的專寵一切怨悶都發作在他身上的母親。

崔醑少時也曾疑惑過，這樣一對怨侶為何仍貌合神離地做著夫妻。

耶娘之間的糊涂事，崔醑不愿輕易提起，但郭皇后多年如一日的刻薄怨懟讓他生出抵觸之情。

就因為他們夫妻不和，便也不愿看見他與蠻蠻恩愛一世嗎？

郭皇后的臉色因為他的話一剎那變得雪白一片，她從不愿提及的事兒被自己的兒子這樣直直地戳破，她只覺得一陣氣血上涌，頭也暈了起來。

“母后別急著生氣。”崔醑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推到郭皇后面前，“河南道興隆江一帶忽而決堤，舅舅時任冀州刺史，原本堅固的堤壩比豆腐還要脆弱，連累河南道一帶的農民耕地被沖，今年金秋之時，河南道一帶怕是難有幾粒粟米入庫。”

郭皇后聽了之后心裏一緊，急急拆了書信來看，嘴上卻道：“是底下人辦事不力而已，與你舅舅有何干系？”

崔醑也不與她爭辯，只欣賞著她看完書信之后勃然大怒的神情，對著芬姑微揚下頜：“去吧，務必要將皇后娘娘的期許好好兒地交到太子妃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