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姜升靠著冰涼的墻面,同樣也望著蕭熒,四目相對,第一次覺得無言。
姜升年少入仕,恃才傲物。在官場沈浮數(shù)十載,為蕭氏皇權(quán)鞠躬盡瘁,為萬裏疆土肝腦涂地。
少年銳氣盡消磨,他很早就意識到,這個世上無能為力,不可改變的東西太多。
譬如月升日落,譬如冬雪春雨,花開花謝。再譬如規(guī)則與人心。
先帝蕭澈一病不起,世家亂政,眼看著夏國日薄西山,余暉照著百年都城。
極盡奢靡,展露著最后的富貴絕倫。
大廈將傾,非人力可改。
與蕭熒在寒冬臘月相見的時候,這個孩子滿身的污血,抬著眸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潭一般深沈,鎮(zhèn)靜自若,并沒有因?yàn)楸话l(fā)現(xiàn)殺人而亂了方寸。
風(fēng)雪仍是狂亂地飛舞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呼吸著空氣。
看著他的那個時候,姜升覺得自己那一顆早就熄滅的心又重新燃了起來。
讓他覺得這一切都還可以挽救,值得他再為之肝腦涂地一回。
所以,他成了這個孩子的老師。
他能教他的東西不多,除識字看書外,便只剩下一大堆矯揉造作的大道理。
但無論學(xué)什么,蕭熒都很刻苦,挑燈夜讀,冬日裏縱使手凍爛得流血冒膿也不曾停過。他把姜升當(dāng)成救命稻草,他像一塊大旱到干裂的土地一般,拼命汲取著老天降下的甘霖。
他有天份,還拼命學(xué),他要將自己打磨成一把絕世名劍,掃平一切阻礙。
縱使沾滿鮮血,縱使斷了也無妨。
時至今日,姜升知道自己沒有看走眼,而他們都已經(jīng)付出太多了,再不容有失。若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那便一切都是值得。
姜升角落處的陰影中拿出一個步包,蒼老的臉上綻放出淡淡的笑容。人老了,容易多愁善感。
布包黑底繡著金色的梅花,看起來有些陳舊,想必已經(jīng)有年頭了。
他怔坐了半天,抬起手想去撫摸那金色繡圖,下一刻又似被抽干了力氣般垂下。
姜升閉了閉眼睛,覆又睜開,將它打開。
那裏面是一支梨木琵琶,與布包同樣陳舊。
他撫摸著,蒼老的指尖輕輕撥動了琴弦“叮”的一聲。
蕭熒垂著眼簾,墻上的油燈晃了晃,陰影打在他臉上。
小的時候,姜升傳授他課業(yè)總是對他要求嚴(yán)格,有一次他夜裏發(fā)了高燒,到了快燒死的地步。
這個平日裏古板嚴(yán)肅的老人給他餵藥,不眠不休的照顧他。
那時候冷宮到處都破破爛爛的,房梁窗木統(tǒng)統(tǒng)褪了色,他燒得難以入睡。缺了半截腿的桌子用書本墊,上頭點(diǎn)著小油燈,他想起了魏貴妃曾經(jīng)哄他睡覺的時候唱得那首童謠,昏昏沈沈間就說了胡話。
他問姜升:“先生會唱曲兒嗎?”
然后便沒了下文。
睡夢中卻聽見樂曲的聲音。
舊曲重聽,猶似當(dāng)年醉裏聲。
蕭熒看著那琵琶,姜升也看著它,然后緩緩道:“此物是趙國零臨城河畔的一位頭牌歌女的東西?;昂喬}”彈得一手好琵琶,年輕的時候容色傾城。”
“大雪三月,戰(zhàn)火紛飛,城外敵軍兵臨城下,圍困了零臨城兩個月,城中糧草斷絕,連古樹的樹皮和樹葉都被薅盡,人開始易子而食?!?
“城外尸骸綿延三百裏,零臨太守為換一口米糧,與零臨城一起奉上的還有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子,他們被送往軍營裏慰勞士兵,那裏面就有簡蘿。”
姜升的聲音淡淡的,如同在敘述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放在琴弦上的手微顫:“她逃了出去,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了個男人,二人墜入愛河,很快有了身孕,但和那個男人走散了,一個人躲進(jìn)了個小村子裏,住在一處院子中,院中栽著一顆銀杏樹,枝繁葉茂的,聽說有幾百歲。她在那裏生下個男嬰,村裏的人大多不待見她,一個貌美女子帶著個孩子,難免惹人非議。時間過去的很快,轉(zhuǎn)眼入了冬,銀杏樹光禿禿的結(jié)了層冰,又蓋上了雪,簡蘿每天都帶著她的琵琶去鎮(zhèn)上的茶樓裏彈曲兒,可真逢戰(zhàn)亂,誰還有閑情逸致喝茶聽曲兒?!?
“她就給人洗衣服,每日拿兩文錢,手長年泡在水裏,一到冬天就爛著,后來手連彎曲都困難。后來她生了重病,被污蔑偷盜,被趕出了村子。
她兒子帶她去醫(yī)館,但是身上沒有錢,無人肯醫(yī)治,她就死了。”
蕭熒看著他,無言以對,氣氛陷入長久的沈默。
姜升坐上了木凳,給自己倒了杯酒放到唇邊,刺骨的寒意襲來,他輕輕勾唇,一飲而盡,冰涼的酒順著喉嚨一路涼到胃裏,他調(diào)了琵琶的音,開始自顧自的彈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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