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那張畫的角落還有些泛黃發皺, 瞧著像是不小心灑上了水漬。

那是江綰與沈奕定親那天他畫的，那日他邊飲酒邊畫，喝多了不小心碰翻了酒壇, 酒灑在了畫面一角。

他醉醺醺地想象著江綰嫁人時的模樣, 想象那張空白的新郎的面容是他的，想象著與她攜手走完一生的人是他，他不停想不停想, 直到后來瘋魔了一般沖到江府江綰的閨房中, 險些犯下讓他后悔終生的錯。

門外傳來一陣稀碎的聲音。

沈玦從回憶裏抽神，慢慢走上前，修長手指緩緩在畫中新娘的面容上摩挲, 語意萬分柔情，又帶著幾分落拓：

“綰綰, 你到底在哪裏。”

他其實從很早以前就懷疑陸菀并非綰綰，一直不愿意去勘破這一點，只是因為這是他最后一絲念想了，即便是個贗品，但凡她身上有她的影子，他就忍不住想靠近。

然而這次發生的事情，讓他那個自甘墮入的美夢徹底破碎，方才燒掉那個香囊時，沈玦心中升起一絲前所未有的空寂, 茫茫塵世，他忽然不知自己該去哪兒找她。

“爺，您要的酒來了。”

李英抱著一壇酒, 給他倒了一碗，“只是喝酒傷身, 您——”

“知道了，下去吧，我就是想在這裏陪陪綰綰。”

沈玦靠坐進圈椅中，懶懶支著額，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拇指上的翡翠鑲金扳指和碗沿碰撞，發出“當”的一聲脆響，如漣漪一般在空闃的內室中久久回蕩。

李英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終悄無聲息退了出去，虛掩上門。

今日除了是陸菀生辰，還是沈玦母妃的祭日。

他的目光長久地定在案前的燭光上，冷眸中墨色漸濃，晦暗覆雜的情緒波濤洶涌，半晌，沈玦冷嗤一聲，仰頭將碗中的酒一口飲盡。

當年，他親眼看到自己母妃與自己大哥的亂//倫之事，那時候他尚且是個十歲的孩童。

延禧宮的殿內，光線昏黃，床畔紗幔重重，層層迭迭的紗簾后是一對男女。

晃動的紗簾中，他聽見的是一貫寵愛自己的大哥的聲音，斷斷續續喚著他母妃的閨名“煙柔”。

他自小聰慧，那時候早已明白那兩人在做什么，那種骯臟腌臜的一幕狠狠沖擊著他的大腦，直接將他此前所認為的一切全然粉碎顛覆。

他咬破了唇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發出聲響，直到離開延禧宮，終于忍不住瘋了一般沖到一棵樹下開始嘔吐。

那兩人，一個是從小親自教導他學業和騎射，端莊沈穩他又敬又愛的大哥，另一個是溫柔慈愛，他夜裏發燒時能一夜不睡照顧他的，他最依賴的母親。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兩個人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亂//倫之事。

那一刻他聽著帳內的動靜，恍然間竟覺得那兩人陌生極了。

沒人知道他發現了他們兩個的秘密，他也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

但那陰暗的惡心與厭惡終日在他的內心縈繞發酵，到了最后，這種情緒濃烈到他甚至都開始嫌惡和唾棄他自己。

后來他母妃有了妊娠反應，而那時候他父皇已臥病在床許久，為了不被發現，她打著去寺廟祈福的名義，偷偷去了寺廟打算墮//胎。

那一日，他親眼目睹他母親在床上因墮胎而大出血，血浸滿了被褥，那個女人滿是鮮血的臉憋得又青又紅。

她瀕死之際，抓住他的手，對他說，她這輩子從未有過半分自由，希望死后他能去給他的大皇兄說，求大皇兄想辦法將她的遺骸燒了，撒進江中。

但那時候的沈玦見多了皇室中的腌臜，知道他的母親實在太過單純，那個男人若是發現他知曉了他們的奸情，焉能輕易放過他。

況且那時候大皇兄明明已經掌權，但直到她臨死時他都未曾親自或者派人來看一眼。

于是在嫻妃死后，十四歲的沈玦大病了一場，纏綿病榻兩余載，病好后他便“失了憶”，直至被后來已經登臨大寶的皇兄一紙詔書送去了江南“養病”。

剛去江南的他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陰鷙、易怒、猜忌、厭世，所有的惡意與陰暗都在他的身體裏隨著逐漸成熟的身體一起滋長。

直到后來遇到江綰，她用了四年的時間，抹去他的一身戾氣，讓他不至于長成一個人見人怕的怪物，卻又在他剛剛變得平和的時候，去了京城。

再相遇時，那個將她拉出泥潭，教會他重新去愛的少女，已轉身投入了他侄子的懷抱。

壇中只剩少半壇酒，沈玦仿若無覺般一碗碗喝著。

他的腦中不斷想起與江綰相遇的一幕幕，她的音容笑貌就仿若黑暗中的一束光，是他往后生命全部的意義。

可如今……

沈玦輕笑一聲，仰頭猛地灌下一碗酒，眼尾發了紅，如今他的世界好像又回到了曾經的黑暗中。

……

江綰從昭王府出去后，腳步一轉就鉆進了旁邊候著的馬車中。

她一路從花千樓的后門徑直去了謝舒禹的房間。

謝舒禹如今傷勢已經養得差不多了，江綰進去的時候，他正拿著一本書靠坐在窗邊，在他對面的位置，果然見到一個黑衣墨發的少年抱著劍靠墻倚著。

見到她進來，那少年猛地從墻上直起身子，眉眼微彎，“綰綰姐！”

謝舒禹放下書卷，起身燙茶杯，笑意溫柔，“來了。”

“嗯。”江綰走到謝舒禹跟前，“傷口怎么樣了？”

“已經大好了。”

“餵！綰綰姐！你怎么光理他不理我？！我可是大老遠從北境偷跑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