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捋了捋胡須，頷首道：“確實(shí)如此，很好。武安君，看來是我二人判斷出錯了。不僅趙國降卒有心情舉辦慶典，連秦兵似乎也很期待這個慶典？”

白起道：“可能秦兵也想家了。”

秦王捋胡須的手一頓，幽幽一嘆：“寡人若想一鼓作氣推平六國，是否可行？”

白起道：“不可行。”

秦王道：“你是百戰(zhàn)百勝的常勝將軍，由你領(lǐng)兵也不行？”

白起道：“我出兵依照敵軍形勢，研究戰(zhàn)場山川河流，取勝皆計(jì)利形勢，自然之理，并非用兵如神，也并非百戰(zhàn)百勝。”

秦王皺眉：“若你判斷不能獲勝的仗，寡人命你去打，你也不肯？”

白起下跪伏地道：“若我判斷秦軍不能獲勝，硬要領(lǐng)兵作戰(zhàn)，就是白白耗費(fèi)兵卒的性命，耗費(fèi)秦國的糧草兵器，耗費(fèi)秦國的國力！抗令不遵是死罪。若明知會危害秦國，卻為保全自身而無視，是為不忠。君上，末將絕不做不忠于君上、不忠于秦國之事！”

秦王眉頭舒展：“為了忠于寡人和秦國，你寧愿抗令不遵？”

白起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面：“是！”

秦王嘆氣：“即便寡人要?dú)⒛闳澹俊?

白起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深深的皺紋中緩緩溢出，他聲音顫抖道：“是。”

秦王再次嘆氣。

半晌，待白起的眼淚已經(jīng)將地面打濕之后，他才起身將白起扶起來：“武安君不需擔(dān)憂。寡人知道你忠于寡人，忠于秦國，不會讓武安君為難。若武安君都認(rèn)為無法獲勝，寡人尋誰去領(lǐng)兵，都只會失敗吧。寡人再糊涂，也不會打必?cái)〉膽?zhàn)爭。”

白起哽咽，十分感動道：“謝君上！君上信任末將，末將肝腦涂地也難以報(bào)答！”

秦王輕笑道：“你都寧愿被寡人滅族，也不愿意做危害寡人、危害秦國的事，已經(jīng)比肝腦涂地還忠心了。”

他用自己的袖口將白起臉上的眼淚和塵土仔細(xì)擦拭干凈，道：“相國那裏，你不需擔(dān)憂，寡人會說服他。你回秦國后就在朱襄家好好調(diào)理。朱襄雖是外戚，卻是寡人的孫兒和曾孫的外戚。他又無子嗣，在秦國定能享終生富貴，死后殊榮。”

白起將腰都快彎成了直角：“謝君上！末將一定會為君上護(hù)好朱襄公！”

秦王再次笑著將白起扶起來，道：“你還是別叫他朱襄公了。那孩子膽小，你若叫他朱襄公，他恐怕會嚇出好歹。不過說來他膽子又很大……”

秦王想起朱襄在自己面前像巴蜀進(jìn)貢來的猴子一樣跳來跳去的模樣，笑容更深了一些。

白起道：“朱襄赤忱，又對家人極好。或許他自認(rèn)為與君上有親，便將君上當(dāng)長輩了。聽聞藺相如和廉頗便是將朱襄當(dāng)子侄看待，朱襄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如此與長輩相處。”

秦王失笑：“他在藺相如面前也這樣跳脫？藺相如那性子，能忍？”

白起道：“聽許明和相和說，藺相如袖子裏揣著一條戒尺，常常一邊說話，一邊用戒尺敲朱襄的頭。”

秦王哈哈大笑。主帳中即使秦王笑過很多次，也仍舊壓抑和緊張的氣氛，終于一掃而空。

白起心中松了一口氣。這死劫，他算是暫時撐過去了。

又過了半月。

朱襄蹲在地上，用木棒刨了刨土。

“好了，可以挖了，小心些，下面連著好大一串。”朱襄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趙國兵卒歡呼了一聲，舉著鋤頭沖下田地，開始挖土豆。

朱襄走到田埂上，兜著手站在白起身邊。

白起轉(zhuǎn)頭看向朱襄。

朱襄笑得眼睛彎彎，露出了在平民中不可能會出現(xiàn)的潔白牙齒，瘦削的臉頰上居然還有兩個小窩。

秦王也看著朱襄。

他想起朱襄的“養(yǎng)外甥日記”中描述，他的曾孫政兒笑起來的時候就是眉眼彎彎，見牙不見眼，臉頰上還會出現(xiàn)兩個小窩窩。

朱襄老在他面前吵鬧“外甥肖舅”，或許不是自吹自擂。

政兒若長大了，就是朱襄這模樣？

自家曾孫到了秦國，好吃好喝地供著，肯定比朱襄現(xiàn)在強(qiáng)壯多了。

或許是朱襄再胖一點(diǎn)的模樣？

老秦王很少心軟，很少思考自己數(shù)量過于龐大的兒孫。

今日不知怎么的，老秦王有點(diǎn)思念自己死掉的太子了。

他的太子被他一手培養(yǎng)，雖他也防著太子掌權(quán)，但對太子也是很滿意的。

比安國君滿意多了。

老秦王活得太長了，他自己很滿意。但人的壽命有限，他活得再長，也不可能看到曾孫長大成人的那一日，也不可能知道當(dāng)曾孫那一代的秦王繼位之后，秦國是否還能如此強(qiáng)大……或者更強(qiáng)大。

老秦王看著安國君，總覺得自己前腳閉眼，安國君后腳就要敗壞祖宗基業(yè)。所以他心中難免焦急，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能夠做更多的事，多滅幾個國家，多搶奪一些土地。

當(dāng)然，他不愚蠢，知道他不可能在有生之年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

他只是想多做一點(diǎn)，再多做一點(diǎn)。他不信安國君，不信自己的子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