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對阿寶而言,或許難于登天。

宋若翡一面摩挲著紅糖糕的毛耳朵，一面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喜歡吃甚么菜肴？我與紅糖糕都不挑食，你想吃甚么,我們便陪你吃甚么。”

阿寶不答反問：“你們為何不怕我？”

宋若翡正色道：“你是否曾害過人？”

阿寶搖了搖首：“我不曾害過人。”

宋若翡笑吟吟地道：“這便是了，我們為何要怕你？”

“可我長成了這副樣子，怎么會有人不怕？”阿寶回憶道,“我記得我三歲之時，尚未意識到自己的畸形,日日被阿娘關(guān)在家里，我常常嚷著要出去與同齡的孩子玩耍,可是不管我如何哀求，阿娘都不肯放我出去,還說我會嚇著其他孩子。

“一日，我趁阿娘不在，溜了出去，我見其他孩子在斗蛐蛐,想與他們一到斗蛐蛐，他們不是嚇跑了,便是沖我擲石子。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么，呆在原地大哭。有一個孩子的阿娘將他抱走了，罵了我一聲‘怪物’，那是除了祖父、祖母之外，第一次有人罵我‘怪物’。

“我當(dāng)時其實(shí)不懂甚么是‘怪物’，還眼巴巴地跟了上去,求那個嬸嬸允許我與他兒子一同玩耍。那個嬸嬸嚇得瑟瑟發(fā)抖，一腳把我掀翻在地。我又疼又委屈，我只是想要與同齡的孩子玩耍罷了。

“阿娘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趕忙來找我，我阿娘是個非常注重外表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披頭散發(fā)的樣子。阿娘見我哭，將我抱了起來，告訴我不準(zhǔn)再哭了，哭泣無濟(jì)于事，我必須堅強(qiáng)起來，我不理解堅強(qiáng)是甚么意思，懵懵懂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回到家后，阿娘為我洗了澡，把臟了的衣裳換掉了，問了我，我想玩甚么，我對阿娘說，我想斗蛐蛐，阿娘便出門捉蛐蛐去了。但阿娘還沒有回來，卻有許多人沖進(jìn)了我家里，圍著我罵‘怪物’，朝我吐唾沫星子。那時候，祖父、祖母以及阿爹都在，他們沒有站在我這邊，祖父與祖母甚至還為欺負(fù)我的人幫腔。

“過了很久，阿娘終于回來了，阿娘見到我在挨打，豁出命去，將我救了出來。打我的那個人是被我嚇著的其中一個孩子的阿爹，長得特別高大，肌肉虬結(jié)，足足有兩個阿娘那么大，阿娘卻沒有害怕，阿娘還把所有人都趕走了。

“然后，阿娘向我道了歉，因?yàn)樗龥]能把我生成正常的孩子，我不明白甚么叫做‘正常的孩子’，阿娘還說她沒有捉到蛐蛐，改日再去捉，一定能捉到最神氣的蛐蛐，比其他孩子的蛐蛐都神氣。

“我當(dāng)時很害怕阿娘罵我又把衣裳弄臟了，幸好阿娘沒有罵我，又給我洗了澡，換了衣裳。我喜歡阿娘，只有阿娘會保護(hù)我，會好言好語地同我說話，阿娘過世以后，便沒有人再將我當(dāng)做人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甚么是‘怪物’，別人只長著一張面孔，只有我長著三張面孔，我當(dāng)然是名副其實(shí)的‘怪物’。”

他低垂著腦袋道：“所以你們為何不怕我，只因?yàn)槲也辉^人么？但我的存在本身不是已經(jīng)足夠令人恐懼了么？”

“不止因?yàn)槟悴辉^人，你還是個好孩子。”宋若翡聽得心下凄然，緩了口氣，方才舉例道，“譬如，你知曉我聽不太懂你的話，故而，你講話很慢很慢，又譬如，你明明受盡了折磨，重獲自由后，卻沒有報復(fù)任何人。你乃是不死之身，極端點(diǎn)說，你就算想屠/村都輕而易舉。”

阿寶自責(zé)地道：“我不想報復(fù)他們，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長成了這副樣子。”

宋若翡開解道：“并非你的過錯，亦非你母親的過錯，而是命運(yùn)的捉弄。且就算你異于常人，亦不是他們將你當(dāng)作發(fā)泄器物的緣由。你若不是不死之身，你早已死了無數(shù)回了，那些人究其根本盡是殺人犯！”

“我不想當(dāng)不死之身，很疼，我的傷口愈合得很快，但還是很疼。有一回，來了一位客人，他先是讓我用嘴巴幫他，后來又弄得我后面滿是血，等傷口長好，他又弄出了血，不知重復(fù)了幾回，還說弄我比弄小倌兒帶勁得多。我當(dāng)時覺得痛苦不堪，卻不懂得那樣的行為到底是甚么。

“很長時間以后，又來了一位斯文些的客人，我問了他，他告訴我，我被強(qiáng)/暴了，原來這叫做‘強(qiáng)/暴’，他說我被強(qiáng)/暴是我的福氣，是對方大發(fā)善心，他可沒有這么大的善心。其后，他把所有兵器架子上的兵器都捅入我的身體，他夸獎我變成了一只漂亮的刺猬，還因?yàn)槲覜]有斷氣而嘖嘖稱奇。

“我從未見過刺猬，也不知道刺猬是甚么，我曾一度認(rèn)為刺猬便是我的同類，是與我一樣的三面人。好一會兒，他才把所有的兵器從我身上拔了出去。他走了以后，我問祖父，可不可以帶我去見刺猬，祖父懶得搭理我。

“阿爹無意間聽到了我的話，捉了一只刺猬來給我。我看到了刺猬，覺得刺猬與我一點(diǎn)都不像，刺猬明明十分可愛。沒多久，刺猬被祖父發(fā)現(xiàn)了，祖父煮了一鍋滾水，對我說要幫刺猬洗澡。我很羨慕刺猬，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洗澡了。沒想到，祖父居然當(dāng)著我的面將刺猬活生生地燙死了，并將刺猬吃了，還把阿爹痛罵了一頓。

“又過了一年，阿爹病死了。我一直在想，我甚么時候能死，我想見阿娘了。可是無論我受了多重的傷，我都不會死。曾經(jīng)有個客人，把我的心臟都挖出來了，我以為自己終于能死了，不過祖父把我的心臟按回去后，我竟然又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