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長夜（5）

門后是一片無垠的虛無。

說虛無并不準(zhǔn)確, 元白想，因為宇宙并不虛無。

——站在安全屋中央，就像身處浩瀚宇宙某處。點墨般的漆黑無限延伸，看不到盡頭, 空間概念不覆存在, 在這裏, 任何人都將只是一顆漂浮在銀河星云裏的渺小塵埃。

“作為數(shù)據(jù), 意識體, 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個二維存在?！癮sa走到元白身邊, 遠處開始出現(xiàn)點點銀光，那些微弱的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asa的眼睛，“但安全屋，它是數(shù)據(jù)的暫存點, 是轉(zhuǎn)換站, 是你唯一有希望脫離反世界、回到真實世界的地方，它更像一個高維存在，是被放置在這裏的救生艇?！?

“是你們創(chuàng)建了安全屋？”

asa難得陷入沈默。

“不, white。不是的?！逼毯? 他低聲道, “誰創(chuàng)建了安全屋, 沒有人知道。從反世界誕生之始, 它便存在，甚至似乎在反世界誕生之前, 它就已經(jīng)在這裏停留?？傆信f的安全屋被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刪除, 但也總有新的安全屋出現(xiàn), 它們無法被趕盡殺絕?！?

“也許它來自于我們自己。”asa說, “安全屋, 來自于我們的意識，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最深處的記憶。”

“流星”自遠方奔襲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于，仿佛能聽見“轟”的一聲響，小行星雨如潮水抵達，千軍萬馬一般穿透元白。那些光芒像水晶似的剔透，又仿佛最細最鋒利的線，掀起狂風(fēng)，毫不留戀向更遠處飛射去。元白置身其中才發(fā)現(xiàn)，“光點”并不是他以為的光點，而是一幕又一幕記憶的切片，它們像一張張洇在濃霧中的、會動的智能相片，散發(fā)著模糊而蒙蒙的光。

終于，“行星雨”穩(wěn)定下來，一幕幕記憶凝固在空中。它們像文件一樣被分門別類，被整齊地收納在空間內(nèi)的某個特定位置，然后被貼上標(biāo)簽。

“上來?！盿sa說。

巨大的記憶空間中留出一道走廊，走廊上停著輛透明的穿梭車。說是車，更像一節(jié)小小的車廂。它帶著兩人向前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把一切都拋到腦后。

“我們?nèi)ツ?？?

“我也不知道。這是轉(zhuǎn)換車，它會隨機停在某處，把你放到另一個安全屋裏?！?

“安全屋是相通的？這是你說的轉(zhuǎn)移?！?

“轉(zhuǎn)移的一種。不，不完全相通，更像……黑洞？不，蟲洞。”

元白迷迷糊糊地點頭，并沒完全聽懂。

他們在這穿梭中相互沈默，一時間只余光影閃爍。那些畫面不斷映入元白的眼睛，他看到自己，但那些記憶只讓他覺得陌生。

忽然，其中一幀吸引了他的註意力——那顯然是在提坦，提坦的某個夜晚，暴雨瓢潑，天陰如死。在那狂風(fēng)驟雨之中，濃霧彌漫，一點一點吃掉路邊霓虹燈招牌，一點一點吞噬那個世界的最后一點光明與希望。只有雨珠反射著一點微光，這微光使元白看見一個背影，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懷裏抱著什么人，正跪坐在滾滾咆哮的、快要淹沒街道的海水中。

另一個高挑的影子站在旁邊，白發(fā)被狂風(fēng)撩起，四處紛飛，凌亂而無力。

125年。他無端想，那似乎就是一切錯亂的始端。

他感受到了那本應(yīng)從未體驗過的刺骨的寒冷。

“那是我的記憶嗎？”元白忍不住問，“可我好像沒有印象?！?

asa并沒有回答，只是平靜道：“我剛剛是不是只講了五條規(guī)則？現(xiàn)在補充第六條。”

元白一楞，聽見asa說：“規(guī)則六：安全屋有運行法則，一般情況下，不要強行離開安全屋，除非安全屋不再安全。”

話音落下，十?dāng)?shù)根透明觸手從頭頂霍然落下！元白甚至沒看清它們從哪裏刺來，是如何憑空出現(xiàn)！

透明觸手表層流光溢彩，仿佛包裹一層光纖，無數(shù)數(shù)據(jù)正在其間流動。那觸手迅速捆緊轉(zhuǎn)換車，向一側(cè)用力拽動，轉(zhuǎn)換車失去平衡，在虛空中劇烈搖晃。

觸手像藤蔓，轉(zhuǎn)換車像被捕蠅草逮住的倒霉昆蟲，兩者相互纏繞、扭動，所過之處，記憶空間一幕幕的畫面被擊作碎片。于是仿佛“天幕”破了，元白偶然一瞥，覺得在虛無之外瞥到了影子，瞥到了光，那是一雙眼睛，正凝視，像神秘圖騰似的，蠱惑迷途之人。

“抓緊我！”

asa說，同時撲過來，一把攬住元白，恰好擋住那眼睛，元白回神。

“那是……”

他話未說完，已感受到一種巨力。他看見asa徒手擰斷其中一根觸手，借力一掙，把兩人彈射一般甩了出去。

他們在記憶的立方體，在行星雨、光纖、混亂的光影中不斷下墜。無數(shù)畫面像霧、像抓不住的沙一樣從指縫中流走，元白看到了無數(shù)的元白，又不是元白。

安全屋開始崩塌，露出期內(nèi)冰冷的數(shù)據(jù)體，一行行綠色代碼就像鋒利的刀，在下墜時劃破元白的臉。

程序波動太劇烈，元白開始昏迷。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風(fēng)拂過耳畔，藍天白云擠進視野。

“噗通——”

游泳池濺起幾米高的水花，人們發(fā)出尖叫，誰也不知道這兩個天外來客從何處閃現(xiàn)而出，紛紛驚叫著撲騰著向池子外爬去。

元白灌了好幾口水，“咳咳”直嗆，憋得滿臉通紅，一把抹開擋在眼前的濕發(fā)，知道他們已成功逃出安全屋，掉回了“蟲洞”以外的反世界。

“快走！”asa就在他不遠處，矯健地躍離水面。

然而就在這時，仿佛某種感應(yīng)，元白頓了頓。他回頭，望向身后的高樓天臺。

那一刻正是夕陽日暮，火球血淋淋地向下墜落。它周遭仿佛有數(shù)米高的烈焰火舌，即將吞噬云與海。元白從未見過那樣大、那樣近的太陽，也從未見過那么漆黑的人影。

0123就站在那裏，居高臨下，憐憫地望著他。

*

0123家在小布魯克林區(qū)，這讓賀逐山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小布魯克林依舊骯臟、混亂，到處是槍聲和喊叫，老式廣告欄上張貼著下流妓/院海報，海報上是個豐滿的女人。幾個賞金獵人路過，一邊吹口哨，一邊脫下褲子。一陣喘息后，女人身上，已然凝固的暗黃液體上方，又多了一片新的噴射狀的白色污濁。

賀逐山遠遠站在昏暗角落裏，待他們離開，沿鐵樓梯進入公寓。

三樓走廊倒數(shù)第二間正是0123的住處。房間狹小擁擠，沒有任何智能系統(tǒng)。燈管壞了，鎢絲垂在半空，墻面凹凸不平，貼著從舊雜志上撕下來的廣告頁——沒有任何監(jiān)控探頭，或是生物活動捕捉器。

賀逐山關(guān)閉義眼內(nèi)置的掃描儀，那只海藍色眼球黯了黯。

私人物品很少，賀逐山想，整齊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