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家這段時間,陳力最愛做的就是一邊聽著收音機裏香港回歸的消息,一邊欣賞著兒子的錄取通知書,由于一次又一次地詢問,原本大字不識幾個的他如今已能將通知書從頭到尾順利讀出來了。
這對文化水平不高的夫妻對專科已經很知足了,這個話題成了他們之間最好的黏合劑。重聚之后,最開始的沈默與哭泣漸漸被正常生活所取代,如果說蹲過號子的人身上都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那么陳力這方面的氣質正在被逐步消磨,除了他的坐姿走姿站姿還習慣性地保持著緊繃。
這個家庭似乎越來越完整、越來越正常了,盡管陳晞陽總是展現內向的特質,對于重新出現的父親這一形象也沒暫時能毫無隔閡地接受,但他不愿意讓父親誤解,這個無所事事的暑假,他經常性地陪坐在父親身旁,哪怕他們父子倆總是不約而同地選擇沈默。
舊屋子裏的采光不好,有時他們轉過頭,只能看到對方那陷入昏沈中的輪廓,但仿佛父子之間總要有一段時間用以這般方式相處,在一次次相顧無言中,那些不必要的隔閡正冰消雪融。
一天早上呂燕和往常一樣出門上班,穿鞋的時候看了一眼端正坐在馬扎上的丈夫:“你別總抱著收音機聽了,這次回來還沒剃過頭吧?”
“沒呢,這也不長啊。”陳力摸著自己貼在頭皮上的稀疏毛發。
“長是不長,就是沒有形,而且是那裏邊留的,去修修吧,”呂燕拽了拽自己的碎花短袖,“你聽見沒啊,讓晞陽陪你去。”
有兒子作陪,這種不必要的活動似乎有了幾分可行性,陳力揉著腦袋嘀咕:“真不長啊,修什么修……行行行,我就當出去轉轉。”
走在還不熟悉的街道,陳力亦步亦趨地跟在陳晞陽的身后,雖然父子間沒有語言交流,四周人看向他們的目光也鮮少有純粹的善意,但他們并不在乎。
兒子帶老子去理發店,這種行為似乎隱藏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陳晞陽帶著父親去了那家自己最常去的理發店,炎炎夏日,墨色的玻璃門后只有昏昏欲睡的老板娘,連蒼蠅也躲在遮陽的陰涼處,若非必要絕不動彈,哼哼聲也有氣無力。
老板娘抬起迷離的眼神,下意識地給了陳晞陽一個歡迎的笑容:“來了。”
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那是洗頭膏和頭發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總是令陳晞陽聯想到苦澀,不過對他父親而言,這應該是貨真價實的生活氣息。他點點頭在一張舊椅子上坐下,拿起邊角卷曲頁面泛黃的舊雜志:“給我爸理發。”
陳力拘謹地一笑,在坐上那張笨重的金屬椅之前又回過頭:“要不給你也理理?你那頭發可比我長。”
“不用,我等您。”陳晞陽抬頭看向父親。
等待燒水的過程中,拘束在金屬椅子裏的陳力看向鏡子裏的兒子,不自覺地笑了出來,陳晞陽聽到后也抬起了頭,和父親在鏡中對視。陳晞陽不知道原因,但應該是意識先于思考的體現,他看著父親臉上笑出的褶皺,自己也翹起了嘴角。
無論過去如何,無論未來如何,此時此刻他僅僅是帶著父親來理發。
老板娘的手藝活兒沒得說,做了一些簡單的修理后又給陳力刮了臉,他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陳力看著鏡中的自己,滿是皺紋的手背來回蹭著光潔的下巴,感覺自己的臉蛋一輩子都沒這么光滑過。他出獄已將近個把月了,但有時,一家三口齊聚一堂的畫面會讓他感到不真實,像水裏的倒影,吹口氣兒就會化為烏有,但在這個平和的夏日上午,他深刻意識到自己已然是自由之身。
付了錢離開后,回去的路上陳力和來時截然不同,目光不在局限于兒子的脊背,而是四下打量,觀察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一些賣熟食賣水果的三輪車已早早地來到了每一條胡同口,其中大部分男老板都撩著衣服蹲在樹下吸煙,女老板則扯著大嗓門互相打趣說笑,陳力像是他們的老熟人,一路走,一路陪著他們笑。
從掛著小木牌的商店經過時,陳力的腳步頓住了,他詫異地望向最顯眼處擺著的蒙塵的黑色疙瘩:“呀,咱們這兒都有電話機了?”
陳晞陽點點頭:“公共電話,五角錢一分鐘。”
“不便宜,”陳力嘖了一聲,“但聯系朋友是真的方便啊,不過我那些老伙計只怕都買不起電話……”
陳力眼睛盯著電話,但思緒卻飄向了遠方,顯然是想起了曾經的朋友。
果不其然,回到家后的陳力不再呆坐在窗前,而是仿佛坐立難安一般。他開始經常性地在家裏踱步,時不時還會一個人出門溜達,呂燕和陳晞陽一樣摸索出了他的心思,當陳力終于把心思說出來時,呂燕哼了一聲放下了切面條的刀子。
“你要見哪個朋友去?”
陳力的坐姿難得有些松垮,閃躲著老婆的目光:“你說還能見誰,這么多年了,除了老林還有誰認我這個朋友。”
“我就知道是他!”呂燕氣沖沖地轉過身,在圍裙上煩躁地擦著手,“你可真是他的好兄弟啊,當初你就是給他強出頭才打傷了人判了刑,你夠意思,可他呢?你進去這幾年他來瞧過我們娘兒倆幾次?現在你出來了卻沒吃夠教訓,還要去巴巴地看望他?還把他當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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