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宛郁月旦退了一步，秋季黃昏清寒的風(fēng)掠衫而過，帶起衣袂輕飄，他抬頭向天，在心中回憶黃昏的顏色，許許多多的黃昏秋色，許許多多人生人死，許多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而許多黃土上的青草都已開花結(jié)果了。

兩人在墓地靜立片刻，背后的鏤花長廊有人走過，傅主梅轉(zhuǎn)過身來，只見那是一位紅衣女子，背影姣好，消失于花園圓形拱門之后。“她一直跟著你。”傅主梅轉(zhuǎn)頭看宛郁月旦，“沒有關(guān)系嗎？她是誰？”宛郁月旦道，“她是一個正處在猶豫之中的聰明女子。”傅主梅看著她離去的方向，“猶豫什么？”宛郁月旦道，“猶豫究竟是付出之后不求回報的感情可貴，或者是眼前小小的付出就能得到溫柔體貼的感情更令人眷戀。”傅主梅嘆了口氣，“當(dāng)然每個人都希望付出感情就能得到相同程度的回報，不過這樣的事終究是很少很少。”宛郁月旦的神情很是溫柔，“自負(fù)的人總是偏執(zhí)，我只是希望她選擇了以后，彼此的遺憾會更少一些。”傅主梅揉了揉頭發(fā)，“她的選擇很重要嗎？”宛郁月旦輕笑，“很重要。”

正在說話之間，傅主梅又遙遙的看見了那位紅衣女子，只見她站在不遠(yuǎn)處的樹下，一位碧衣男子遞了杯茶給她，她低首不語，那碧衣男子也不說話，陪她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便走。“誒？那是碧漣漪嗎？”傅主梅恍然大悟，“啊！原來她是小碧的心上人，但她為什么要跟蹤你呢？”宛郁月旦微笑，“小傅總是敏銳得很，為什么會知道她是碧大哥的心上人？”傅主梅自然而然的睜圓了眼睛，“誒？感覺嘛，感覺就是不一樣啊。”宛郁月旦溫柔的道，“是嗎？對了，我正在擔(dān)憂一件事，小傅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傅主梅連連點頭，“什么事？”宛郁月旦道，“我這里有個病人，全身關(guān)節(jié)被一百多支毒刺釘住，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如果再沒有人能幫他將毒刺逼出體外，恐怕支持不下去。碧落宮中習(xí)武之人雖多，但沒有人身具如此功力……”傅主梅忙道，“我去試試，人在哪里？”

“人在忘蘭閣。”宛郁月旦前邊帶路，雖然目不視物，步履卻是從容閑適，邊走邊笑道，“其實我好多年來都想不通，小傅為人又熱心，又簡單，又沒有揚名立萬的心，為什么拿起御梅刀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出刀殺人的時候，在想什么呢？”傅主梅微微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道，“其實我覺得不論做什么事，如果決定了是該做的就一定要做好，不管是自己喜歡做的或者是不喜歡做的事，決定了要做就要盡最大的努力做好。所以……”他嘆了口氣，“所以拿刀的時候，我很投入的做一名刀客，而做別的事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不拿刀的時候我很認(rèn)真的做我自己，這么多年以來，我不想被改變，因為我覺得我這樣很好啊。”宛郁月旦微笑，“全心投入的時候就能達(dá)到超乎常人的境界，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認(rèn)真的做自己，世上有幾人能對自己有這樣的誠實和信心？哈，你和唐公子卻都是這樣的人……啊，別往前，這邊走。”他扯住傅主梅的衣袖，就如扯住一個容易走失的孩童的衣袖，緩步邁入一處庭院。

這是一處種滿蘭草的庭院，有幾本秋蘭開著，不是什么出奇的品種，雖然不是奇蘭，卻仍是幽香清雅。傅主梅好奇的看著那些蘭草，毫無疑問他一顆也不認(rèn)識，但很顯然他對種植這些蘭草的人非常仰慕，看了蘭花好一陣子，他才轉(zhuǎn)頭往屋里看去，只見兩名碧衣少年將一個全身僵直長發(fā)蓬亂的高大男子合力抬了出來，那人一身紫衣，有些破爛，卻洗得很干凈，顯然是碧落宮中人替他洗了又穿上的。

“他……”傅主梅茫然看著那人，“他是誰？”

“狂蘭無行。”宛郁月旦柔聲道，“七花云行客之一，善使八尺長劍的猛士。”傅主梅揉了揉頭發(fā)，目光更加迷茫，也許他曾經(jīng)聽過這個名字，此時已經(jīng)忘卻，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從來都沒有記住過，“他身上的刺在哪里？”

“自眼窩開始，全身所有能夠活動的關(guān)節(jié)，都有兩枚以上的小刺。”宛郁月旦嘆了口氣，“即使能夠逼出，一百零七枚毒刺逼出之后，小傅你勢必元氣大傷。”傅主梅真誠的笑了笑，表情有些靦腆，本想說些什么卻終是沒說，“刺呢？刺在哪里？”宛郁月旦伸手在狂蘭無行身上摸索，緩緩按到肩頭一處，“先從這里開始吧。”

東山。

方平齋黃衣紅扇，在樹上竊聽了那兩名男女談話之后，飄然而退，一路思考。官兵在尋找瑯玡公主，此事既然進行已久且又如此隱秘，必定牽涉更多的秘密，一旦得到線索絕不可能半途而廢，要將官兵引走，第一個方法是那紫衣少女突然出現(xiàn)，讓這群人風(fēng)聞而去；第二個方法就是手起刀落，將這二三十人的人頭統(tǒng)統(tǒng)砍了下來，也就暫時無事，但誅殺皇親國戚，后患無窮。

是殺人……或是幫助尋人呢？方平齋努力回想那紫衣少女策馬離去的方向，想了半日，不得甚解。如果不知她往何方而去，那就翻過頭來想她是為何而來？東山靈源寺有什么東西會吸引她前來？靈源寺出名的東西不過是碧螺春，最多加上山中一口靈泉，有什么值得妙齡少女不遠(yuǎn)千里前來？嗯……靈泉？傳聞靈泉能治心病，看她一劍殺人心狠手辣，心理必定失常，說不定正是為靈泉而來。方平齋哈哈一笑，揮扇往靈源寺后而去。

碧樹密林，花已凋謝，而各色雜果生長，密林中仍是一股果香。方平齋以扇擋過重重枝椏，沿著清澈的溪流往上，步行數(shù)里，便看見一處泉水汩汩涌出，泉水四周無人，泥濘的土地上腳印雜亂無章，方平齋踏上泥地，左顧右盼，突地在靈泉不遠(yuǎn)處的密林中看見紫色衣裙的一角。

嗯？他舉扇撥開樹叢，只見距離靈泉十七八步的樹林之中，臥著一位紫衣少女，渾身上下都是濕淋淋的，長發(fā)凌亂，臉色雪白，卻是早已昏了過去。方平齋一眼認(rèn)出這少女就是當(dāng)日一劍貫穿林逋胸口的那位女子，蹲下一探脈搏，卻沒有受傷，只是受寒過度。“唉呀呀，如何是好呢？說要找人沒想到竟然真正找到，蒼天啊蒼天，你說我是把她提到官府去領(lǐng)賞換幾百兩銀子，還是讓她留在這里直到病死被野狗咬得支離破碎，美女變骷髏？像我這般有良心又憐香惜玉的貴公子，自然是有良心又憐香惜玉，來，讓貴公子救你的性命。”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將地上的紫衣少女抱起，身形一晃，穿越密林而出。

靈源寺外不遠(yuǎn)，民居村莊之外，經(jīng)歷了一番徒勞，十來個小隊紛紛撤回，圍繞在一處民居外圍，民居原先的主人得了百兩紋銀，已經(jīng)喜滋滋的搬了出去，而住在這民居里的人，自然是那要尋“小妹”的一男一女。

“大哥，累了嗎？”那勁裝女子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遞給勁裝男子，“多處探查，仍是一無所獲，也許……唉……”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噓！不許胡說！小妹福大命大，既然當(dāng)年在墓中未死，日后自然也不會死，她是金枝玉葉。”女子臉現(xiàn)苦笑之色，輕輕嘆了口氣。正在兩人嘆息之時，突地門外一聲輕笑，“瑯玡公主來了，接著！”兩人習(xí)武之身，聽聞笑聲已經(jīng)躍起，驟然“碰”的一聲大響，一物撞破窗戶，向兩人橫飛而來。那男子一聲大喝，雙手齊抓，奮力一帶一轉(zhuǎn)，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兩個圈才消去這飛撞之力，低頭一看，大吃一驚，“這是……”那勁裝女子失聲驚呼，“小妹！”

這撞破窗戶飛來的正是一位渾身濕透的紫衣少女，容貌秀美，臉色憔悴異常，眉間深含愁容。勁裝男子抬起頭來看著勁裝女子，再看看懷中的紫衣少女，這兩人容貌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勁裝女子頗見英氣勃勃，而紫衣少女更見嬌柔秀雅。“她……她怎會從窗外飛來？”勁裝女子在紫衣少女身上一探，紫衣少女身無長物，只懸著一柄長劍，她心中一驚一喜，“小妹竟然習(xí)武，難怪我們在她當(dāng)年被寄養(yǎng)之處尋不到她，但她……她怎會昏迷不醒……又是誰把她送來的？咦……”她從紫衣少女身上摸出一物，“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