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飯吃得師徒兩人腹中熨帖，連吳霜也破天荒多喝了兩碗清粥，直說老丈手藝不錯(cuò)，若是去到酒樓做個(gè)早膳師父，必定賺得盆滿缽滿。本體竹葉青的老翁，見此也把心稍稍放下，看來一時(shí)半會(huì)，這位境界不明的胖神仙，尚無將他除而后快的心思。索性將畏懼拋開，扮好山野老叟的角兒，老臉和善，與兩人聊聊山中趣事，倒也賓主盡歡。

恰好春雨盡斂，雨后空氣清暢，吳霜便攜少年上山練劍。至于手上傷勢，吳霜向來不問一句，用他的話來講，帶傷練劍，劍招隨苦楚劇痛刻印腦中，乃是事半功倍的美事，再說大丈夫吃點(diǎn)苦頭，又能怎樣，相較往后與人交手身死殞命，不足掛齒。

離茅廬不遠(yuǎn)，恰有一座離地七八十丈的陡峭小峰，山不高聳，山勢可絕對算得上陡峭，時(shí)有斷路危崖，少年登山時(shí)只能伏底身形，手腳并用，另外又犯了懼高，不敢往下觀瞧，戰(zhàn)戰(zhàn)兢兢，越爬越費(fèi)力。反觀吳霜就如同腳下生根似的，倒背雙手，渾不似少年那般艱難狼狽，悠哉悠哉，時(shí)常還停步觀賞雨后美景，自顧走山。

汗珠滾落，少年用四指抹抹臉，滿手泥漿，心中暗自悱惻，早知如此，當(dāng)初何必仰慕白衣俠士的風(fēng)采，剛換下不久的白衣，此刻哪還看得出原本色彩，活脫脫被泥土染成土黃，周身像一匹滾地的泥馬，半分氣質(zhì)也無。

在山巔平地等候了近一炷香的功夫，吳霜總算忍不住脾氣，深吸口氣喊叫，聲震四野，“徒兒！即便爬也該爬上來了！山頂風(fēng)大，你想要凍死為師不成！”不遠(yuǎn)處茅廬中，成精的竹葉青正捧著幅女子畫像失神。聞聽這聲吼，打個(gè)激靈，手頭用力過猛，險(xiǎn)些將畫軸扯斷，隨后愁眉苦臉的將畫卷鎖在箱中，他是真怕了這位大爺，不說風(fēng)聲鶴唳，但也時(shí)常繃著心弦，一吼之下，心都跟著顫了幾顫。

“何時(shí)是個(gè)頭啊。”老蛇耷拉著雪白眉毛，長嘆一聲。

吼聲剛落，少年從山巔冒頭，轉(zhuǎn)身躺倒在地，顧不得禮數(shù)，猶自氣喘不止，半晌才答道:“師父，我真是用爬的。”原本怒目而視的吳霜聽言，訕訕地?fù)蠐项^，自己對這小徒弟，要求是否有些過于嚴(yán)苛了？可實(shí)在時(shí)日無多，也只好如此了。咳嗽兩聲，吳霜依舊板著臉，可言語緩和不少:“且容你休息片刻，半炷香后練劍。”說罷將一柄長劍出鞘，劍鞘分別插入松軟土壤中，背靠一棵叫雷劈得焦黑的枯木，半合雙目休憩。

半炷香過后，少年起身，氣息已平緩下來，拔出利劍，在空地中擺架練劍。劍在手，少年疲懶神情渾然一變。精氣神便如脫閘飛瀑，奔流不絕，靜息，凝神，劍隨步走。吳霜收徒傳劍的緣由，其一就是當(dāng)初茶館后院，少年醉里初看劍意時(shí)候，神色中那抹老狼見兔的癡意；其二，則是少年提筆落字，雖亂如野牛翻草，但撇捺中鋒芒隱匿，劍意極展極長。

猶如字中纏長龍，翩然撲殘?jiān)啤?

云仲此刻，心神全然沉浸于劍招中，自然無心觀看師父神色。少年于劍招入門極快，半月之間能將掌柜形意掌握一分，但停留在一分的時(shí)日良久，難以寸進(jìn)。劍式無非刺砍劈抹挽撩點(diǎn)等等，不同人出劍，神韻皆不同。吳霜曾明言云仲不可照搬他人神韻劍意，而是吸納百家之長，于千萬條劍道大路中尋出適合自身那一條，方是正道，一味臨摹會(huì)沉淫其中，招法意氣駁雜繁冗，無法登堂入室。

收劍，少年還劍入鞘，閉目思量久久無法悟透的一式。這一式喚作畫眉登樓，單聽招名婉約詩意，但出手時(shí)蕭殺意味極重，收劍回鞘之后壓低劍柄，再復(fù)拔劍，自下而上逆勢揮挑劍首，勢大力沉，殺意凜然。收劍羚羊掛角，如女子擅畫蛾眉，淡雅順暢；挑劍重勢，似江海登樓，疾掠狂猛，力求一招斃敵。研習(xí)時(shí)間不短，少年只能勉強(qiáng)做到畫眉，登樓則力有不逮，總有滯澀處，被吳霜戲稱為跛腳老婦登緩坡，三步一打晃。對此少年悻悻許久，越發(fā)勤加練習(xí)，始終無法踏開瓶頸。

猶豫片刻，少年沒有出那一劍，插好劍走到吳霜身邊，學(xué)著師父做派，把肩膀歪歪斜斜靠在濕樹一側(cè)，蔫頭耷腦:“師父，這登樓一式中的兇氣，徒弟愚笨實(shí)在不得要領(lǐng)，有啥法子？”隨后眼睛突然明亮起來，趕忙又問:“殺雞？”

已經(jīng)懶得搭理少年天馬行空想法的吳霜，這次眼皮都懶得抬。

“噫！虧你還曉得我是你師父，虧你小子還特地穿一身素白，那大俠氣都拌粥吃了？殺雞練劍，說你什么好。”

少年滿不在乎，拍拍衣裳上被山風(fēng)吹干的泥漿，土浪翻滾，嗆得吳霜連連擺手躲在一邊，嬉笑道:“徒兒渾身上下土里土氣，哪有半分大俠風(fēng)范，說是土雞都有人信，哪能同類相殘吶。”少年似乎上了話癮，接茬嘟囔道:“更何況購雞太貴，本來雜七夾八就欠了師父好幾兩銀，猴年馬月才能還清；捉雞我亦不在行，師父又不能屈尊出手親力親為，所以還是算了。”

蚊蟲未生的春季，吳霜提早消受了一回夏夜蚊鳴。

天邊陰沉烏云褪去，天光明朗。日光下一胖一瘦師徒二人，并肩坐在青綠山草地上，草莖擎起晶瑩雨珠，美不勝收。

“不如試試攀山？”胖掌柜扭頭向少年說道，笑容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