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言未免有些意氣用事。昔年瑯琊王府與潁川陳氏便是各取所需，互相裨益，如今陛下又何必空談心性情分？陛下既不能止兵燹之危，便當(dāng)擇賢良止之，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

“陳定瀾，你莫非當(dāng)真以為，僅僅是換了這太極殿中的人，便可平息這場無妄之災(zāi)么？”衛(wèi)景辰譏誚地冷笑一聲，卻也的確顧忌著眼下的局勢，未再與她做徒勞的爭辯，“呵……那么朕這次便看一看，你們潁川陳氏能將這殘局收拾成何等模樣。”

陳定瀾的神色卻是至今也未有太多的波瀾，聽得此言，也只是淡淡地向著衛(wèi)景辰再行一禮：“那么，便首先請陛下交出北宮氏之女，以免王肅再借機(jī)生事。”

衛(wèi)景辰神色幾番陰晴變幻，一時卻并未開口，想必也是早已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節(jié)——王肅起兵的旗號既是沖北宮氏一族而來的“清君側(cè)”，那么若自己拒絕交出北宮端華，對方也自然會以“妖妃惑主”為由繼續(xù)用兵。但……

“不必勞煩陛下做決定了。”

寂靜的宮殿之中，當(dāng)先響起的卻是北宮端華的聲音。這名身著華美宮裝的清麗妃子自方才起便一直沈默著，直至此時方才猝然舉步，避過衛(wèi)景辰向大殿中央的一眾人等徐徐走來。

“端華……”

不曾想她會在此刻有所動作，衛(wèi)景辰驀地一驚，待要抬手去拉北宮端華的廣袖之時，后者卻已飄然行至陳定瀾的身前，深深地一禮。而殿中由陳定瀾帶來的親信宿衛(wèi)已然動身隔在了衛(wèi)景辰與北宮端華之間，令衛(wèi)景辰唯有繼續(xù)端坐于案桌之前，目光暗含怒意地掠過殿中眾人。

謝長纓不愿橫生枝節(jié)，自是不著痕跡地垂首避開了衛(wèi)景辰的目光，凝神聽著殿外宮門處的動靜。而衛(wèi)陵陽卻不再有什么顧忌，仍舊是目光灼灼地與衛(wèi)景辰遙遙對峙了許久。

陳定瀾微笑著看向北宮端華的眸中，并不言語。

北宮端華亦是并不躲閃：“不知中宮殿下有何訓(xùn)詁？”

“今日的北宮夫人，與本宮以往所認(rèn)識的，頗有些不同。”陳定瀾微微頷首，“北宮夫人，此去無歸，本宮的確有話想說——不過，也只是些閑話罷了。你若不愿聽，便就此隨謝侍郎去臺城外吧。”

“端華不敢僭越，請您示下。”

陳定瀾打量著她此刻平靜的神情，忽而笑意更深了些許：“北宮夫人對陛下對本宮似乎都并無怨恨，倒是難得。”

“這并非是尋常宅院后闈的兒戲，自然也無甚可怨，定要說的話，也唯有怨我北宮氏落子布局太過輕躁。端華是如此，中宮殿下亦是如此。”北宮端華牽了牽唇角，容色在殿中高燭的映照之下更顯清麗溫婉，眸光亦是明亮動人，“端華以為，會為此而遷怒怨懟的人，也入不了此局，活不到此時。”

“好。”陳定瀾應(yīng)聲之間竟有幾分讚許，她微微頷首，在衛(wèi)景辰驚怒交加的目光之中，坦然地示意北宮端華繼續(xù)說下去，“那么北宮夫人以為，你們又?jǐn)≡诹撕翁帲俊?

北宮端華再次深深一禮，從容道：“過剛而折，至察無徒，這便是兄長行事之弊病。以此法為政，便有害于社稷；用之行己，亦是陷家族于兇險。大寧門閥林立之弊病若要追溯，當(dāng)是自前朝中興時而始，至今百余年，非我北宮氏一門所能撼動。更何況高門之中非無良才，寒族內(nèi)外亦多庸人，兄長雖品行端正，卻一味排抑豪強(qiáng)鮮有撫恤，如此一來，賢宰見疏，物情解體，以致荊州權(quán)臣猝然發(fā)怒，借其名而誓師起兵。”

她說到“排抑豪強(qiáng)鮮有撫恤”時，卻是回過身來，向著衛(wèi)景辰遙遙地一笑。

謝長纓將這言下之意看得分明——北宮端華雖居于宮闈，見識卻并不短淺，她自然也明白北宮仲華的確為政有失，但若非衛(wèi)景辰的激進(jìn)推行，亦不會將這樣的錯誤延續(xù)下去。

只是事到如今，為時已晚。

“可惜啊……”陳定瀾笑了笑，在這滿堂通明的燭光之中，那素凈簡樸的衣著也顯得光鮮而威嚴(yán)，“直至今日，端華與我，才算得上是真正地相識。”

“中宮殿下言重了。”北宮端華向著衛(wèi)景辰的所在之處屈膝叩首，盈盈一拜，而后重新轉(zhuǎn)過身來，快步行至謝長纓的身側(cè)，“只是臨行前，端華對您亦有一言相送。”

謝長纓心下驀地一陣警醒，隱隱猜到了北宮端華或許會有的動作，卻在隨后的忖度過后不著痕跡地長舒一口氣，并不打算設(shè)防。

“請說。”

“詩云‘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但愿殿下也莫要步了端華的后塵。”

北宮端華向著帝后二人粲然一笑，而后倏忽奪過謝長纓腰間的佩刀，回肘只往頸上用力一橫。

“端華！”

“北宮夫人！”

一片迭起的驚呼之中，殿上鮮血飛濺四散，如春日花樹揉碎漫天紅雨，點(diǎn)染玉陛金階。而在北宮端華的身軀頹然倒下之時，門外便有一名全副甲胄不見面目的年輕將領(lǐng)踏著刀刃墜地的錚然聲響，趨步走入殿中，匆匆行了個軍禮：“陛下，荊州軍俘獲御史中丞北宮仲華，現(xiàn)已在臺城外偃兵息鼓。荊州牧王肅此刻正在大司馬門外，請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