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纓默然片刻，淡去了唇畔玩世不恭的笑意輕嘆一聲：“你隨御史臺的那些人回京前，似乎也是類似的回答。”

“此后的局勢也的確如我預(yù)料，不是么？”

“……定要這么說的話，也不算錯?！敝x長纓蹙了眉微微側(cè)目，夜風(fēng)吹了雪沫，正從簾子的縫隙掠入船艙，碎在他鶴氅裘下平整的衣襟裏，而領(lǐng)口處雪白的絨毛正擁著他線條流暢的脖頸與下頜。

她輕輕搖了搖頭，也不打算繼續(xù)這一個話題，轉(zhuǎn)而取了一旁的匣子打開，拿出一只龜甲與三枚銅錢，道：“罷了，近日閑時我翻了些卜筮之書，略學(xué)了些皮毛，你可要試試？”

“你還真是……在這等奇門外道上涉獵廣泛，”蘇敬則忍俊不禁，“權(quán)且看一看吧?！?

謝長纓笑了笑，便也依照著卜筮之法，將銅錢塞入龜甲，口誦道詞上下?lián)u動，待銅錢盡數(shù)抖落后記下陰陽面，如此反覆六次，便得六爻卦象。

“上六，九五，□□，六三，六二，初九，云雷屯卦?！敝x長纓辨認(rèn)了一番卦象，沈下面色思忖道，“剛?cè)崾冀欢y生，是為屯，動乎險中，起始維艱——看來我今夜的手氣不太妙呢……早知道前幾日不與遠(yuǎn)書他們玩樗蒲了?！?

“原本不過想隨意討個吉卦靜心，不曾想……”蘇敬則輕挑眉梢，低聲調(diào)侃道，“你日后若離了朝堂，倒不妨扮作個游方坤道替人批命?！?

謝長纓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你這一卦，的確算出了我的不少心事。來日若有機會，或許能夠與你細(xì)說。”蘇敬則輕嘆一聲，而后徑自拈起一枚銅錢，隨意地把玩起來，“屯者，主卦為震，雷雨滿盈，萬物始生；客卦為坎，流瀉下行，失其道也。屯雖為兇卦，然隱含主方新生、客方衰落之意，觀之兇險，仍有生機?！?

謝長纓端詳著他此刻的神色，卻是對他這一番解卦之詞不做品評，良久方道：“崇之，你猜一猜，我現(xiàn)在想到了什么？”

蘇敬則聞言側(cè)目，卻是當(dāng)先遞給她一盞剛剛滿的茶湯，眸中浸著迷離的夜色：“若是與朝局無關(guān)之事，你的所思所想，我又怎么猜得準(zhǔn)？”

“呵……我是在想云中的事，那時我說，無論是得償所愿或是一無所有，我們總歸都能更赤誠些?！敝x長纓分明從他的眸子裏讀出了幾分了然，便也未給他作答的機會，略微傾身逼近些許，于是對方的秀逸風(fēng)神也愈發(fā)清晰地撞入眼中，“我知道你習(xí)慣了臨深履薄，不會輕易示人真心。我也知道你總覺我言行佞慧詐巧，虛實難辨。所以我總想著，往后哪一日你若愿意解與我知，其實也未嘗不可?！?

蘇敬則一時不語，神色不見起伏，只沈沈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良久方低聲道：“并非我到如今還蓄意隱瞞，只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也是，多少事情經(jīng)年累月地壓在心裏，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會變成什么?！敝x長纓語調(diào)一輕，若無其事地在他身側(cè)坐定，又探手捋了捋他玉佩上垂下的流蘇，閑談似的笑道，“如今想來，幼時在意園的日子，的確是恍如隔世了。”

未曾想到謝長纓會率先開口，蘇敬則略有些訝異地側(cè)過臉看向她：“還是第一次聽你提及往事?！?

“左右時辰還早，隨口說說罷了。何況那些舊事算不得什么秘密，我也算不得?！敝x長纓輕嗤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聽說是因為我滿月抓周時抓了一冊兵書，父親很是高興，每逢回京述職時，便也要親自教我讀書習(xí)武。至于他不在的時候么，叔父是個很有趣的人，很少拿長輩的架子壓人，我那位師兄雖說實在不靠譜……到底也勉強算是個良師益友。”

聽得“不靠譜”三字，蘇敬則忍俊不禁地笑了一聲：“這話若是教沈先生聽見了……”

“那又怎樣？他也不能千裏迢迢來教訓(xùn)我一頓?！敝x長纓輕快地笑了一聲，又抿了一口茶湯，道，“總之，倘若沒有那場變故，我大約會是洛都最令人頭痛的驕縱女公子了?！?

“那之后的事情，我倒也聽過一些傳聞?！?

“實情和傳聞也差不了許多，母親用家中一個身量與我相近的年輕侍女將我換了出去，但我……與城外接應(yīng)的人失散了。然后就是很順其自然地……當(dāng)乞兒咯?！敝x長纓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凝神靜聽的蘇敬則，“嘿，這樣聽來是不是覺得，還是我的運氣更差些？”

“……幸而謝侍中教了你一些拳腳?！?

“那倒是的確。洛都的乞兒流民可不算少，好在時不時死上幾個也沒人在意，這可真是謝天謝地了，不然我對那些不長眼的家伙下手時還得挑一挑方法?！敝x長纓又道，“再后來么……繡衣使向來愛在乞兒中挑些有資質(zhì)的回去培養(yǎng)，緣由也很簡單，這樣的人好控制，也沒什么牽掛。如今想一想，繡衣使中教授的那些招式的確很是實用?！?

蘇敬則安安靜靜地聽完了謝長纓的這一番話，接過她手中的空茶盞再次斟滿：“可見繡衣使的人太大意了些，竟是將你領(lǐng)了回去，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養(yǎng)虎為患’。”

“怎么？若是換做你，會覺得一個小女孩兒是什么致命的威脅？”

“這可難說?！?

“至于殺人這種事么，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我日后必定做不得普度眾生的大善人，總歸是要下地獄的，倒不如坦蕩些?！敝x長纓好整以暇地笑著，接過他遞來的茶湯，“我說完了，就是這么個……很無趣的故事。后來的事，你想必也都見到了?！?

蘇敬則默然片刻，終究輕輕搖了搖頭：“你倒是看得開?！?

“畢竟那時是懷了必死之心的，這樣一想，還是及時享樂的好?！敝x長纓聳了聳肩，在說完這一句后，卻是略微垂了垂眼眸，沈聲道，“所以，其實無論你那時目的為何，我都該感謝你給了我活下去的機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