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心裏憤憤地想如果周秉昆去追肖春瑩，那么肖春瑩可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他搞不明白為何周秉昆和王芃澤都把追求肖春瑩看成了一種策略，為何對條分縷析出來的毫無情感的事情如此熱衷。他心裏煩亂，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沒好氣地對周秉昆說道：“你想追你就追，肖春瑩又不是我的。”

周秉昆笑道：“哈哈，王玉柱你終于說話了。”

幾天之中柱子不時地想起周秉昆那天晚上勸他的話，覺得自己確實(shí)愛把事情看得過于嚴(yán)重了，只是被批評了幾句嘛，有什么了不起，就算那些話是從王芃澤的口中說出的又怎樣。他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主動地去找王芃澤，裝做若無其事，說不定事情就可以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可是他越是這么考慮越是感覺到壓力，他明白自己是無法做到的，道理分析一千遍，也改變不了他精神深處的怯懦與執(zhí)拗，人又不是完全遵循道理去運(yùn)轉(zhuǎn)的，人不是機(jī)器。

他唉聲嘆氣，陷在痛苦的情緒中一天又一天，周秉昆不敢和他多說話，就盡量陪著他多工作。兩人每天要進(jìn)進(jìn)出出許多小店，店主們一看到周秉昆身后跟了一個面色陰郁、戾氣濃烈的人，氣焰上首先就矮了三分。遇到抗稅態(tài)度強(qiáng)硬的，柱子就怒不可遏地上前理論，好幾次差點(diǎn)兒打起架來，慌得周秉昆每次都得舍身擋在中間，充當(dāng)城墻隔開他們。柱子覺得自己度日如年，他天天晚上喝酒，絕望地想著那些生活在王芃澤身邊的種種快樂，看來註定要嚴(yán)重地失去了。

而實(shí)際上這樣的時間并沒有延續(xù)多久，三天后就是周末，一大早樓管上樓來敲門，喊王玉柱接電話。柱子的第一反應(yīng)是在猜測這是不是王芃澤的電話，立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下樓，果然是王芃澤的電話，要柱子今天去研究所裏他的辦公室，幫忙整理點(diǎn)兒資料。

這一來柱子壓力頓消，感覺整個世界都一下子輕松起來，抬頭看見窗外夏末秋初的陽光又明亮又舒適。他興奮地回到宿舍，飛快地刷牙洗臉。周秉昆說王玉柱你不吃早飯么，我?guī)У挠忻姘愠砸粋€吧。柱子不理睬周秉昆，也不吃面包，換了一件白襯衣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

周末的時候研究所裏沒有什么人，但是走近研究所大門的時候，柱子看到孟主任正拉著你一個穿著紅背心、一臉橫肉的小伙子在說什么，謹(jǐn)慎地扭頭四顧。這讓柱子不好意思走過去，就小心地避開他們，等他們走遠(yuǎn)了自己再靠近研究所。但是孟主任和那個小伙子速度極慢，走走停停，滿吞吞地往研究所裏面走，孟主任表情嚴(yán)肅，側(cè)著身，嘴巴一直在動，像是在囑咐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小伙子連連點(diǎn)頭。

柱子覺得他們像是永遠(yuǎn)也走不完似的，不耐煩了，干脆直接現(xiàn)身，正大光明地大步往前走。孟主任看到了，就停止和小伙子說話，笑著註視著柱子走近，殷勤地問道：“喲，這不是柱子么？今天怎么有空兒來研究所了？”柱子客氣地回答：“我來找我叔。”孟主任殷勤過分地繼續(xù)問：“是不是你叔需要幫忙呀？如果需要就說一聲，我一定幫。呵呵。”

柱子本來想禮貌地說我來幫我叔整理點(diǎn)兒資料，可是看到孟主任相貌委瑣、笑容虛假，心裏一寒，就改口說：“趁周末嘛，我來幫我叔打掃一下辦公室。”

孟主任沒有再問，目送他走進(jìn)辦公樓。拐彎時柱子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發(fā)覺孟主任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快步上樓，輕輕敲了敲王芃澤辦公室的門，聽到王芃澤聲音說了句：“請進(jìn)。”就輕輕推開了門。

看過了孟主任，再看王芃澤，真是天上地下的區(qū)別，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只要有王芃澤的身影坐在那裏，滿屋的光影都會在柱子的眼中柔化出一種平靜而祥和的色澤。他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似乎好久沒有見過王芃澤了，就站在門口怔怔地望了一會兒。王芃澤笑道：“你怎么了，柱子？快過來呀。”

看著柱子走近了，王芃澤微笑著，低聲對柱子說：“所裏的領(lǐng)導(dǎo)讓我申報(bào)副所長的位置，有很多資料要整理，所以讓你過來幫忙。”

“啊。”柱子驚喜極了，大聲喊，“真的么！”

王芃澤急忙示意讓柱子聲音小點(diǎn)兒，低聲說：“當(dāng)心隔墻有耳。”柱子壓低了聲音，笑道：“沒事，孟主任正在樓下和人說話呢。”王芃澤望著柱子笑了一下，指了指對面老趙的椅子讓他坐下。

柱子明白王芃澤讓他幫忙整理資料是假，主動修覆兩人的關(guān)系是真，于是整個上午心裏都有一種暖融融的幸福感。資料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很快就整理完了。兩人對坐著沈默了一會兒，柱子說我們把你的辦公室打掃一遍吧。王芃澤的辦公室并不臟，兩人就爬高上低地把平時不容易打掃的衛(wèi)生死角仔細(xì)地擦了一遍。又坐下了，相對著發(fā)楞。

過了一會兒王芃澤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有些猶豫地對柱子說：“柱子，這是上次在湖邊拍的照片，洗出來了。”柱子接過來，呵呵笑著認(rèn)真看了一遍。王芃澤觀察著柱子的表情，等他看完了，又把照片拿過來，挑出和肖春瑩有關(guān)的合影照，在桌子上拍成整整齊齊的一摞，望著柱子的眼睛，說：“你抽時間把肖春瑩的照片送到她家裏去，順便問一下她的開學(xué)時間，到時候你去送她入學(xué)。”

柱子“嗯”了一聲，聽話地接過來，又找出自己和肖春瑩合影的那一張，從桌子上遞給王芃澤：“其他的我送過去，這一張你留著。”

王芃澤接過來看了，笑道：“這是你和肖春瑩的合影呀。”

“這不是我和肖春瑩的合影。”柱子認(rèn)真地說，“這是你和林慧珍阿姨的合影。”

王芃澤的笑容消失了，神色凝重地望著柱子，長時間地思忖著這句話。這時突然有人敲門，王芃澤急忙把照片放進(jìn)抽屜，大聲說：“請進(jìn)。”

門慢慢被推開了，孟主任殷勤地笑著站在門口。王芃澤見狀，就站起來迎接。孟主任轉(zhuǎn)身喚進(jìn)來一個人，柱子認(rèn)出來就是早上和孟主任在一起說話的那個小伙子，紅背心不見了，換成了一件襯衣，看起來文明干凈多了。孟主任指著小伙子向王芃澤介紹道：“這是我的侄子，剛從鄉(xiāng)下過來，周末呢，來看看我。我平時跟他講過很多你的故事，他很仰慕你呢。”又回頭對小伙子說：“這就是王主任。”小伙子極不自然地面帶笑容，向王芃澤問好。王芃澤急忙擺手說別這樣，快坐下吧，我給你們倒水。

孟主任不坐，繼續(xù)介紹說我侄子在附近開了小飯館。王芃澤表示驚訝，笑著稱讚小伙子有出息，而且人長得誠懇和氣，生意一定好，和氣生財(cái)嘛。

柱子看王芃澤和孟主任一來一去地說得如此無聊，心裏冷笑，扭過頭去看著窗外城市的樓群，聽到孟主任又笑著說：“王主任，中午一起去我侄兒的店裏吃個飯?jiān)趺礃樱恳矌兔μ崽嵋庖姟]有別的意思，自家人嘛。”

王芃澤笑了笑，扭頭看了一下柱子，柱子正在看窗外。王芃澤對孟主任說：“應(yīng)該去的，但是今天就這么不巧，我的干兒子也來找我。新意我先領(lǐng)了，另找時間去打擾吧。”

孟主任呵呵笑道：“就是柱子嘛，我是來邀請你們兩個人一起去的。”柱子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轉(zhuǎn)過頭對孟主任說：“我也是來找叔去和我的同事們吃飯的，本來就要出去了。”

這個理由找得如此充分，孟主任尷尬地笑了笑，說那太遺憾了，改天吧，帶著侄子出去了。

柱子對王芃澤說：“這個孟主任沒安好心，早上我看到他和他侄子在樓下說話，像商量陰謀似的。”

王芃澤嚴(yán)肅地望著柱子，說：“沒有根據(jù)別亂猜，把提防放在心裏就行了。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人心有多險(xiǎn)惡。”

中午吃飯的時候柱子搶著要付錢，終是強(qiáng)不過王芃澤。柱子說我現(xiàn)在掙錢了，就讓我付錢吧。王芃澤說你得攢錢，你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柱子本想追問什么重要的事情呀，可是開口之前先猜到了答案，心想王芃澤肯定又要提結(jié)婚的事情，心中一灰，就沒有問出來。

午飯后兩人在街上走了一會兒，路過百貨商場時柱子想到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就興奮地說：“叔，我們進(jìn)去看看西服吧？”他習(xí)慣性地想去拉王芃澤的胳膊，突然間又意識到在兩人之間出現(xiàn)的那道無法彌補(bǔ)的隔閡，手在空中停住了，但仍是興高采烈地和王芃澤并肩走進(jìn)百貨商場人頭攢動的大門。

在三樓的一家高檔西服專柜前，柱子讓服務(wù)員把一套黑色的西服拿下來，交給王芃澤去試。王芃澤似乎感到意外，指著自己，睜大眼睛疑惑地問柱子：“讓我試？”柱子說：“是啊。”王芃澤看了看標(biāo)簽上那嚇人的價格，不滿地對柱子說：“我以為你自己想買西服呢。”柱子避開服務(wù)員，低聲在王芃澤耳邊催促：“你就去試一試嘛，我想看一看你穿西服的樣子。”

王芃澤只得進(jìn)去試衣間換衣服，出來后站在鏡子前，似乎連自己都覺得驚奇，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先笑了。柱子笑著走過去和王芃澤站在一起，問：“叔，你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穿西服的樣子吧？”王芃澤隨口回答：“是啊。”頗有些自戀地對著鏡中的自己做了個精神點(diǎn)兒的表情。柱子微笑著，低聲在王芃澤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等你當(dāng)上了副所長，我送你一套西服。”

一聽這話王芃澤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轉(zhuǎn)身就進(jìn)到試衣間把西服脫下，出來后不做任何解釋地交給服務(wù)員，也不理睬柱子，大步往外走。柱子小跑著跟上去陪他走出百貨商場。

到了人少的地方，王芃澤咄咄逼人地問柱子：“我要你一個明確的答覆，你現(xiàn)在究竟有沒有打算好去爭取一個婚姻？”

柱子猶豫了半天，低著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一樣口不對心地低聲回答：“打算了。”

“那你就要把這當(dāng)成重要的事情，一步一步地開始去做。請你分清主次，把不重要的事情丟到一邊不要再想了。”

王芃澤這一天火氣太大，說著說著突然間感到身體不舒服，用手按壓了肝臟的位置，出于掩飾的目的轉(zhuǎn)過身去，冷冷地對柱子說：“你現(xiàn)在回家去吧，我回辦公室還要忙點(diǎn)兒別的事。”說完也不等柱子回答，忍著疼痛就往研究所的方向走。

柱子沒有馬上離開，站在路邊怔怔地望著王芃澤大步遠(yuǎn)去的背影，最后看不到王芃澤了，就看著同一個方向的行人和車輛。之前從未與王芃澤如此匆忙而冷漠地告別過，恍惚中柱子想象著自己應(yīng)該追問王芃澤一句：“你讓我回家，你所說的‘家’，指的是哪裏？”他腦中一片茫然，驀然有種無處為家的感覺，現(xiàn)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盡管世界是如此之大。

晚上周秉昆從家裏回到宿舍，看到柱子軟弱無力地躺在床上，眼睛腫著，像是哭過了，就走過去喊：“王玉柱。”一連喊了好幾聲，才聽到柱子不耐煩地回答：“別喊了，我心裏正難受呢。”周秉昆坐到柱子的床沿，伸手去摸柱子的額頭，一邊問：“是不是生病了呀？”柱子突然覺得厭煩，反感地?fù)蹰_周秉昆的胖手，又坐起來把周秉昆推離自己的床沿，大聲道：“我已經(jīng)警告過你了，不要再碰我。”

這一推讓周秉昆站立不穩(wěn)，跌坐在地上。周秉昆站起來，生氣地問：“你真的以后再也不讓我碰你了么？”

柱子怒道：“我重覆得已經(jīng)夠清楚了，你覺得我是在哄小孩兒么？”